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ming_sa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夕阳如血》作者:何而安 晋江2017.10.30完结 简介 天界灵兽下凡渡劫,造就了凡尘种种爱恨情仇。 云枳落入的是大俞王朝,在凡间,她叫姚夕儿。 姚夕儿生来尊贵,是镇国将军的独生女儿,是宸王尚未过门的王妃。 她过了十六年的安逸日子,却从未想过,变故可以来得那样突然。 后来夕儿发现,“安”这个字,从来都是与她无关的。 她的命数,从头至尾,都是一场劫。 她想,那年夕阳如血,她回首望了他一眼,或许便注定了此生的劫。 所有的变故,都曾是一场场的精心策划,那些是非因果,不过是天意弄人…… 劫可生,亦可灭,若不灭,永世不得安。 “此劫如何能破?” “需你们二者中有一位从断崖山跳下。” 若二者皆跳下会如何? 一场宿命,一念祸福,几生缘劫,只为寻得一世长安。 【注:架空无考究随心所欲渣文笔,虐文结局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姚夕儿,叶翊辰 ┃ 配角:万芷兰,秦寒 ┃ 其它:   ☆、楔子   “下一位,醉泉山灵狐云枳。”苍老的声音响起,一只浑身雪白无暇的灵狐缓步上前,走到前方那万丈悬崖边停了下来。方才那声音再次响起:“灵狐云枳,你可准备好了?”被唤作云枳的灵狐望了望前方深不见底的悬崖,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好了。”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云枳,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云枳是仙界的一只灵狐,无父无母,却有一个妹妹。仙界的灵兽是由仙界花草植物吸收仙界至灵之精华所孕育而生,简单来说就是一株植物靠着吸收灵气修炼成精了。云枳曾是醉泉山下一株芙仙花,成为灵兽的那天意外地发现自己身下竟然还压着另一只同样刚刚出世不久的灵兽,只是那灵兽身子极弱,仿佛随时就会断气。   云枳认得她,她是长在云枳旁边的一株无名小野花,许是挨着云枳生长,靠着云枳身上的灵气滋养,竟也修炼成了灵兽,和云枳不同的是,她是只灵兔。花花草草修炼成灵兽时幻化的物种也是各不相同的,至于究竟会变成个什么,自己不能决定,只能听天由命了。   云枳是个好心肠的狐,她寻了些药草救了那灵兔,又认了那灵兔为妹妹,两只灵兽就这样相依为命地在醉泉山中生活了下来。   在仙界,灵兽修炼通过考核即可得到去凡间渡劫的机会,若是渡劫成功,则可褪去灵兽皮骨化为仙神,拥有强大的仙力,在仙界中占据一席之地,而不是像灵兽这般生活在仙界偏远的山间,时常还要靠着微弱的灵力去和其他灵兽争抢一颗果子。   听说醉泉山百里外有一处名为沁湖的地方灵气极高,是个适合灵兽修炼的好地方,云枳便带上妹妹赶往此处。   和落风就是在此相识。   “没名字吗?你浑身雪白如云,就叫云枳可好?”   “哎?这灵兔是你救下当妹妹养的?我还以为是你抓来当口粮的呢。”   “马上就要进弥雾岭了,你走我后面,我护着你,别担心。”   “万一渡劫失败,修为尽损灵力尽废灵骨尽剔,你还是别去了吧,等我成仙,将你养在身边,一生一世。”   “别怕别怕,还有我呢。”   云枳闭着双眼感受着周围的狂风,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浮过,画面中心是一只和她一样浑身雪白无暇的灵兽,那是只灵猫,清亮的眸子永远注视着她,他是落风。   云枳带着妹妹跟着落风在沁湖修炼了三百年,云枳知道以落风的灵力早可以去弥雾岭参加考核,他只是一直在等着自己。   幸运的是他们三个都通过了考核,只是落风却开始怕了,他怕云枳万一失败要遭受剔骨废身之痛,不愿让她去渡劫,结果被云枳追着打了一通,他自是不会还手,陪着她玩闹。   去凡间渡劫当日,看着一个又一个灵兽被狂风卷入万丈深崖,云枳第一次感到怕了,抬头望见的是落风清亮的眸子,落风说无论如何他都会养她一辈子,云枳歪头反问:“若我成功你失败了怎么办?”落风佯装倒地,“那就只能你养我一辈子了,到时候可别装作不认识我啊!”云枳紧张的心情平复了不少,说说笑笑间,轮到落风了,落风回头望着她,留给她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别怕,还有我呢。”   狂风继续在耳边呼啸,云枳的脑袋渐渐昏沉、意识渐渐消散,她知道,劫,就要开始了。   “别怕,还有我呢。”   彻底失去意识前,落风的声音最后一次在心底响起。      ☆、桃遇   我抬头望着眼前的“将军府”三个字,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毕竟离开这里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前,我不过是个四岁幼儿。   我出生在长安将军府,是大俞元盛年间一品大将军姚远的独女,正值碧玉。听娘说,我出生在黄昏时分,那时漫天红霞如血般浸染着大地,便将我唤作夕儿。   当今皇帝年号元盛,十八岁登基称帝,如今尚且四十,正是盛年,大俞王朝也如他的年号一般,正值盛世。   大俞皇都在长安,我在杭州长大。   十六年前,北疆联合南晋与大燕、梁州一同进犯大俞,仅仅三日时间,边界失守,我爹即刻带兵前往,那一仗,打了整整四年,战事惨烈。这场战争最终在我大俞将士的奋力反攻击退外敌之后以胜利告终,此战使大俞的主力军队烽火军伤亡惨重,我爹也受了重伤,只他是一路苦苦撑着,回来就倒下了。   我爹护国有功,又因伤势严重,被皇帝特赐在杭州建一座姚府,让我爹去那个清净的地方好好养伤,由此,姚家便从北方长安迁居到了南方杭州。   我爹虽伤势严重,但因着底子好,休养了两三年便恢复的差不多了,心底仍系家国仍系沙场的他请得圣旨后便在杭州着手重整烽火军,继而带兵出征,守家卫国。当年虽是为了我爹养伤才举家搬迁杭州,但后因想着搬来搬去着实麻烦,姚家也就一直在杭州住下了,这一住,便是十二年。   就在半个月前,皇都来旨,让姚家及驻扎在杭州的烽火军主力搬迁长安,圣旨中道姚远既已完全康复且已又带兵出征多年,作为大俞一品镇国将军,更是大俞主力军队烽火军的主帅,理应重返皇都居住,又道姚将军独女瑾安郡主已到适龄,当回皇都备嫁,并称将军府已修缮完毕。圣命不可违,数十日后,一切收点妥当,姚家返都。   大俞皇都,长安,将军府。   我下了轿,环顾了四周,又望着眼前的将军府,感觉甚是陌生。十二年了,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只是个四岁的幼童,又如何能记得这里的一景一物,说是回来,于我而言,却是离开生长的家乡到了处陌生的地方。   府内经过了重新的修建,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座十二年无人居住的空府。我爹一回来便赶着进了皇宫面圣,我娘此时正吩咐着下人四下打理,我闲来无事,便在府中四处逛着。   许是自小长在富贵人家的缘故,这将军府虽气派,却半分也引不起我的兴致,我四下缓步走着,尝试着适应我的新家,却越发想念杭州姚府,想念那一方小池塘里我喂养的鱼儿,想念爹为我在院里搭起的秋千,想念娘和我一起亲手栽下的桃树……   见我神色郁郁,姚家老仆陈嬷嬷凑上前来告诉我将军府西边不远处有个相知园,往年那里大片桃树春日里桃花盛开的景象极美,如今十二年过去,方才在外头听说那儿的桃花今年依旧盛开,皇上皇后前些日子出宫祭祀归来时还特地去此处看了看呢。   我瞧着将军府里新栽下还未长成的嫩枝花叶,倒是对那桃花盛开的相知园来了兴致,府里尚未收拾好,下人正忙前忙后地搬着东西,娘也顾不得我,我在这待着也是无趣,今日春光和沐,出去赏赏桃花也好。向陈嬷嬷问清相知园的位置后,我便带着素锦和彩绫出门去了。   素锦和彩绫是自小跟在我身边长大的两个侍婢,她俩同岁,皆比我年长一岁,虽是婢女,却也是陪着我长大的玩伴,论情意,我待她们自是不同于其他下人的,作为姚家独女,我没有兄弟姐妹,便将伴在我身旁的她们二人当做了姐妹。   我们出了将军府,顺着陈嬷嬷说的那条路寻去,果然没走多远便瞧见了一处粉嫩桃花悠然绽放的桃林。春风细细地吹着,桃树叶子微微抖动,淡淡的花香飘散,果真是处好地方。将军府建的偏僻,离长安繁华热闹的街道集市本就有些远,这相知园在将军府附近,自是人烟稀少,除非有闲情雅致的富家少爷小姐会来赏赏花儿,寻常人家哪里会大老远跑来只为看看桃花儿的?也难怪我们在这桃林里走了好一会儿也没瞧见其他人影儿。   在桃花林中一步步走着,我和素锦彩绫聊着在杭州时的惬意,偶尔玩笑几句,两个丫头便拌起嘴来,彩绫伶牙俐齿地总是把素锦气得接不上话,我便在一旁看热闹似地笑着。桃林中还是不见其他人,却是一点儿也不冷清,鸟雀吱吱喳喳地叫着,偶尔一阵风吹动着叶子沙沙作响,还有素锦彩绫这两个比鸟儿还闹的一路玩笑斗嘴,我心下感叹这样的日子也挺美好,若是能在皇都长安日日过得这样舒心倒也不错,还是心中却也明白,往后这样的日子,或许少了,或许没了。   天边渐渐泛红,映得原本粉嫩的桃花瓣儿也染上了夕阳红,本是娇嫩含羞的桃花此时却显得妖艳了起来。我抬头望去,今日的夕阳烧红了半边天,大片的桃林都被笼罩在了红霞中,多久没有见过如此红的夕阳了?又似乎从没见过。只听娘说我出生的那个黄昏,夕阳红得似是要把整个大地吞噬了般。   我抬手轻抚一朵桃花,指尖微微拨动着花瓣,心念转动间,话已脱口而出:“彩绫,立刻回府将我的琴取来。”彩绫立马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都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这大俞年间的杭州,人人也都知道这么一句话“夕阳红下,且见夕阳人,琴生情,情生曲,夕阳琴生夕阳曲”。   那是一年深秋的傍晚,杭州的天被夕阳浸透,火红的夕阳映照着满目的衰草枯枝甚是刺目,而此时的姚府后园,尚且七岁的我正独自沉醉地挑拨着琴弦,一曲一调与漫天红霞交错相映。府中的下人望着眼前的景,听着耳边的声,只觉得此情此景此人此声仿佛互相涔透融为一体般那样和谐。往后数次杭州出现红得格外艳烈的夕阳时,无论我是在府中,还是在外游玩,皆会奏上一曲,曲调与那日一样,却惊了更多的人。   彩绫取来了琴,这样红的夕阳,我自是要弹上一曲,自七岁起第一次在夕阳下随心随景奏来一曲后,我将此曲唤作《夕阳曲》,每当遇见这样红的夕阳,我总会忍不住地弹奏一遍。   指尖凝动,琴声悠扬,一曲而罢,夕阳逐渐退去,已没有方才那样红得艳烈,我站起身正欲喊素锦彩绫回府,身后却突然传来一男子声音:“夕阳人、夕阳曲,果真是名不虚传。”   我循声回首望去,不远处站着两位男子,二者衣着不凡,相貌英俊,眉宇间还有些相似,想来是亲兄弟。然二人气质却又大不相同,一人洒脱不羁,一看便是官宦贵族家的公子,而另一人长身玉立,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宛若一幅画,所谓君子如玉便是如此吧,此人身着一袭白衣站立于此,仿若这世间都是他的,这般强大的气场,只让我想起那手握天下的君王……当今皇帝虽不老,但绝非如此年轻,那眼前这人莫非是……我心底有了些许猜测。   天边的日头又沉下一分,桃花瓣上洒落的夕阳红渐渐消散,方才还娇艳欲滴的桃花又慢慢变回了如少女般的清雅。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今日夕阳退去,明日朝阳再起,朝暮,晨夕,反反复复,终无尽头。”白衣男子抬头望了望天边,“今日天色已晚,姚姑娘还是早些回府吧。”他看着我,嘴角微起,带出一抹浅笑。   世间美的事物太多,人人都爱美,我亦不能免俗,或许是那如画容颜,或许是那如玉身姿,或许是那君临天下的气场,亦或是那最后一笑。总之此时此刻,我只觉我那从未为谁而动过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我抬首看了他一眼,展颜一笑,转身离去。   晨夕,辰夕。叶翊辰望着远去的我,口中轻轻念着几个字。时间可以改朝换代,但很多记忆里的东西却依旧没有随着岁月的流转而消失,还是这片桃林,还是这个人,还是夕阳下的那倾城一笑,还是那么美,那么让人心动、让人不能忘却。   叶翊辰折下一朵桃花神色平静地捏在手中,风拂过,带走了散落在大地最后的艳红,整片桃花林陷入了沉静。   我回到府中将夕阳琴小心翼翼地收好,思绪又飘回方才的桃林夕阳下,今日所见的两人我虽不知他们身份,心中倒也有所猜测。晚膳时爹带回消息,皇上为我们准备了接风洗尘的晚宴,到时王公贵族基本都会到场。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我便未再出门,日日待在府中赏花逗鸟。   数日转瞬而过,到了举办晚宴这日,我穿上了娘为我准备的淡青色绣桃花织锦长裙,再套一件月牙白流纹蜀锦外裳,簪一支青玉镶宝石流苏钗,画细长的眉,抹淡红的唇。   今日天气甚好,风吹在脸上带着些许暖意,我坐在马车中,偶尔挑起帘子看看外面,这便是去往皇宫的路了。皇宫,一个权力、地位象征的地方,那是天下至尊者所拥有的地方。古往今来,为了荣华富贵,为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多少人头破血流、家破人亡……   当今皇上元盛帝叶怀琏是大俞的第六代皇帝,自幼便与当时的前朝一品大将军烽火军主帅姚天祁之子姚远关系甚好,他们二人从小一同长大、一同看书习武、一同征战八方,就连彼时为元王的元盛帝所娶的正王妃林若语与少帅姚远所娶正妻杨沁两位姑娘也是幼时一起长大宛若姐妹的玩伴,如此一来他们关系自是更加亲近。   先帝病逝后,当时已被封为太子的叶怀琏继位登基,改号元盛。然因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登基时日太短,根基尚未稳定,各处开始呈动乱之象,姚天祁带领烽火军前往边界镇压西北□□,少帅姚远亦领命带兵四处清扫趁机而动的叛贼。   直到六年后,杨沁才为姚远生下头胎,是位女儿,唤名夕儿。整整六年时间,朝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朝齐王党羽发动叛乱,元盛帝亲率御林军拿下叛军,齐王党羽被连根拔起。元盛帝着手重整朝廷,杀了一批,提了一批……西北□□虽成功镇压,但将军姚天祁却在战乱中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其子姚远被封新任一品大将军。   杨沁生下女儿仅仅半月之久,安定了数年的大俞王朝再次卷入战争,北疆、南晋、大燕、梁州一同进犯大俞,仅仅三日,边界失守。能领导这场战争的将领非一品大将军姚远莫属,为让姚远安心带兵打仗,元盛帝亲下圣旨赐婚姚家嫡女姚夕儿为当朝三皇子正妻,并允姚夫人可随时带姚夕儿出入皇宫。圣旨下后,姚远带兵前往边界,这一仗便打了整整四年。   ☆、婚约   皇宫,春和殿   进门的一刹那,我便看见了他,那日在相知园遇见的男子,他正巧向门口看来,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   在晚宴上,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与我所想无差,他是元盛帝与皇后的嫡子,三皇子叶翊辰,也是如今的宸亲王,那个与我有着皇帝亲旨赐婚的男子,我未来的夫君。那日他身边的男子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七皇子叶翊轩。同时我也知道了,宸亲王府中如今已有两位侧妃,一是兵部尚书关珩之女关素婉,一是御史大夫万厉之女万芷兰。   两位朝廷重臣的宝贝闺女皆为侧室,由此可见宸王地位之高权势之重,如今皇帝虽尚未立下太子,众人心底却也清楚这储君之位十有八九就是宸王的了。大俞王朝向来在嫡子长子与贤子中更看中贤子,而这宸王既是嫡长子又是众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此番条件,也是无人能与他相较了,他十岁参与执政,十四岁带兵出征,如今二十有二,已立下数功,自小在前朝与沙场的磨炼使他身上没有了在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贵气,而是成就了一副凌厉的王者之气。   丝竹雅乐萦绕于耳,我掩面轻酌一口茶,有意似无意地往对面看了看,那是翊辰坐着的位子。翊辰今日着一袭蜀锦蓝衣,头束玉冠,此时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只玉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玉杯缓慢旋转,微微低首,似慵懒、似优雅,仿若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只余我和他,如那日在桃花林一般,他好看地宛若一幅画,而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对他动了情。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皇帝宣布了一件大事——宸王与瑾安郡主的婚约。   十六年前,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下圣旨赐婚我与三皇子,我为其正妻,如今翊辰已娶两位朝廷重臣之女为侧妃,正王妃之位却一直空悬,而此次召我返回长安便是要遵循昔年旨意,嫁给宸王为其正妃。宴座上宾客闻此立刻起身道贺,我与翊辰也一齐离坐走向殿中,并肩跪下谢皇帝恩典。   皇帝抚掌大笑,看向我爹:“姚远啊姚远,朕知道你对这女儿那可是疼爱宝贝的很啊,你且放心,翊辰若是敢对瑾安不好,朕可是第一个不答应!”   我爹连忙道:“夕儿能嫁给宸王那是夕儿的荣幸,宸王重情重义,臣相信宸王不会委屈了夕儿。”   晚宴结束后,因着天色已晚且皇后与我娘多年未见如今有好多体己话儿想说,于是我随着娘一同暂且在留在宫中小住几日。宾客散去,本该回宸王府的翊辰却将正欲随娘去皇后寝宫小坐的我拦下,他面带笑意:“母后与姚夫人叙旧,你跟着去做什么?今夜月色甚好,你随我在宫中走走,叙叙我们的旧,可好?”   还未等我回他那句分明是在询问我的“可好?”他就忽然将我的手握在手心中,我面色微红,任由着他将我带走了去。   春日的夜里还是有些凉意,我和翊辰在宫里的太池边上赏月,太池的夜景虽美,风却也大了起来,翊辰牵着我的手感觉到了冰凉,便解下外裳欲往我身上披,我有些惊慌地躲了两下,依旧被翊辰拉过来披上了外衣。   翊辰看着我轻轻笑道:“看来你是真的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闻言惊异且茫然地看着他,他突然将我拉入怀中,“十二年前也是这里,太池边上,那时候你被风吹的冷了,扯过我的衣裳还不够,直往我怀里钻,结果你还是受了风寒,你哭闹着让我喂你才肯吃药,你真的都忘了?”   十二年前,我年仅四岁,我也曾奇怪过为何四岁前的事我一个也记不起来,可想着稚子年幼,大抵也没事么值得念念不忘的事,所以忘了便忘了吧,倒也正是因为如此,长安这个本该属于我故乡的地方却让我感到万分陌生。   我从来不知我与翊辰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此时又被翊辰拥在怀中紧张地丝毫不敢动,哪里还知道如何回答。翊辰见我久久不出声,松开怀抱,揉了揉我的头,“没事,忘了便忘了,我便当故事讲给你听……幸亏忘记往事的是你,若是我忘了你……”翊辰突然停下声来,又笑道:“我自然不会把你忘了……。”   我们在太池边上的亭中坐下,翊辰开始给我讲着年幼的趣事,将我遗失的记忆一点一点补回。我知道了我满月那日是他头次见我,我知道了年幼的我是个很调皮的孩子,总是喜欢跟着同样爱闹的四公主一起欺负翊辰和翊轩这两位皇子……听着翊辰说起我幼时干过的许多野蛮事,虽然不好意思却也忍不住笑了,翊辰陪我着一起笑。那晚的月亮的很圆,景很美,我们就坐在亭中,他讲,我听,吹过来的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后来天晚了,翊辰送我回了皇后为我和我娘安排的寝宫,临走时,他又顺着我的发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嘱咐我早些休息,那一夜,我睡得香甜。   我的背影随着殿门的关上而从翊辰眼中消失,翊辰望着紧闭的殿门,感觉方才变暖的风又冷了起来,他穿上刚刚脱下给我披着的外衣独自往寝殿走去。深宫中的夜寂静得可怕,翊辰面无表情地承受着阴冷的凉风,和之前那个笑容温暖的他判若两人。   宫墙深深,古往今来多少年,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浸染了多少鲜血,埋葬了多少魂魄,又怎会温暖得起来呢……   在宫里的这几日,我见了各宫的娘娘们,真可谓女人如花,这后宫便是一个大花园,姹紫嫣红,各种绝色佳人妖娆绽放。   夜里娘与我谈心时也曾感慨,皇上对皇后的情意虽不减当年,可后宫向来忌讳独宠,这宫里哪个位份高的娘娘身后没有个与前朝牵扯的母家?前朝与后宫从来都有那么一条线连着,皇后娘娘虽是最为尊贵的后宫之主,可处在这个位子上所要承受些什么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辛酸与悲楚。   我如何会不清楚娘的意思呢。娘这些年虽在杭州过着宁静生活,但她终究是出身于皇都的朝廷重臣之家,自小接触的人更是出自名门望族,且当今皇后亦是她昔年好姐妹,后宫如何,娘自然是知道的。而翊辰当上东宫储君将来继任天子之位,不过只差皇上的一道圣旨了,若不出意外,将来这大俞天子必然是他,如此,即将嫁给翊辰为妻的我必然要卷入后宫,身陷重重宫墙之内,娘又如何忍心、如何舍得呢?   虽是如此,我却依旧觉得皇后是个幸运又幸福的女子,她在最美好的岁月嫁给与自己两情相悦的男子,多少年了,后宫中多了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皇上对她却依旧情意深重,尽管不能日日相伴,尽管心底有许多酸楚,但作为女子,能与夫君白头偕老,作为皇后,能得皇上多年牵挂,这便足矣,再看宫里那么多如花儿似的娘娘,多少不是花开一季就凋零。   曾经在杭州,我日日赏花逗鸟、读书弹琴,过得闲散惬意,可在宫中这几日里,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却生出了愁虑。   出宫那日的清晨,我和娘坐上回将军府的马车,在宫里小住了五六日,出来后感觉浑身忽然都轻快了许多,我挑起帘子回首望去,只瞧得宫门深深,一重又一重,那金雕玉砌的皇宫,锁住了宫中多少女子的一生。   回到府中时,却见翊辰正坐在里头,他见到我后,说他今日得空,要带我在长安城中逛逛。想来今日回府所以早晨起来后只做了简单梳妆,我正欲进屋换身衣裳却被翊辰拦住,他笑意盈盈:“你怎样都美,何须外物作陪衬,这样就很好,出水芙蓉,温婉清丽。”   我知道我生得美,自小到大听惯了旁人的夸词,彼时不过以礼含笑,心中无甚波澜,如今这话从翊辰口中说出却大不一样,不过一句便让我甜到了心底里,心跳得也快了些,双颊更是微微泛红,翊辰见我含羞的模样,不再犹豫,直接牵着我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翊辰带我来了长安城最热闹的街市,街市里有人卖各种有趣却无用的小玩意儿,我只多瞧了一眼,翊辰就过去掏了银子买下,一路买过来,手中拿不下,翊辰只得又买了个竹篮。我瞅着竹篮里堆着的各式小玩意儿对他道:“你瞧瞧你,哪里像堂堂王爷,买这些有何用嘛。”   翊辰突然停下脚步,将手里正拿着的拨浪鼓晃荡了两下,又看着我,顿了片刻方才轻声道:“十二年前,你要离开长安的前几日,我偷偷从宫里溜出来带你最后逛一次长安街,匆忙间不时何时钱袋丢了,你却不信,偏要让我给你买那拨浪鼓,我堂堂一个皇子,却在街上拿不出钱给女孩子买东西,你又缠着不走,路人都在往这边看,我一时急了,头一次对你发了火,本以为你会大哭大闹,谁知你却松了手,乖乖地说了句‘天不早了,回去吧,我不要了便是。’后来你去了杭州,我一个人在长安街上走着,又瞧见了那日卖拨浪鼓的摊主,我过去拿起了那日没给你买下的拨浪鼓,才明白你为何执意想要。”   我不由脱口而道:“为何?”   翊辰将手中的拨浪鼓递到我面前:“你看这两面,一面画的朝阳,一面画的夕阳,一面写的辰,一面写的夕……”我接过拨浪鼓,翊辰低头笑了笑,“我若早些看到,定然会给你买下,虽丢了钱袋,衣裳、玉佩……哪个不能换钱?那时见你倔着不走,我便也倔着不买,浑然忘了你马上就要离开长安……那是你去杭州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偏头问到:“所以你今日便将这些我多看了一眼的东西统统买下给我?”   翊辰摸着鼻子笑了笑,我忍俊不禁,心中亦有些怅然,这么些往事,我竟忘了个一干二净,真是罪过。   翊辰对这里极为熟悉,他带着我一边走一边对我说着哪家茶馆的茶最香,哪家酒馆的酒最醇,路过寻香坊时,我突然心生顽皮之意,拉住他笑嘻嘻地问到:“那你清不清楚,哪家的姑娘最美啊?”   翊辰忽然愣住了,他转头盯着我看,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甚至微微皱着眉。我见他表情不对,心道问错了话,翊辰为当朝皇子,怎能问他对青楼女子熟不熟悉,悔矣悔矣。我连忙收敛笑意,正寻思着怎么开口,翊辰突然笑了:“我喜欢的姑娘,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姑娘。”他握住了我的手,“走吧,带你去前头的听雪阁用午膳。”   天空湛蓝无云,春日阳光落在身上又暖又舒服,正被翊辰牵着手的我面上挂着一抹纯然的笑,岁月正好,良人为伴,我知晓往后的日子里,身侧这个男人便要长长久久地住在我心底了。我忍不住悄悄侧首看了看他,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偷看,似是正在想什么事,唇角还含着笑意,我一时没挪走目光,我自是不知,他回忆的仍是与我昔年的过往,那是我莫名缺失的一段记忆。   “翊辰哥哥,那你清不清楚,哪家的姑娘最美啊?”彼时十岁的翊辰正认真讲着自己所熟悉的长安城中店家,他怀中抱着的我却突然抬头盯着路过的青楼笑嘻嘻地突然问道。翊辰又好气又好笑,他停下脚步,捏了捏我的小脸,温言笑道:“我喜欢的姑娘,便是这世上最美的姑娘。”“那谁是翊辰哥哥喜欢的姑娘啊?”我眨着清澈的眼睛看着翊辰,翊辰突然红了脸,小声道:“夕儿长大以后就会知道了。”   翊辰回忆于此忍不住侧首看向我,正在偷看他的我被抓了个正着,我大窘,只得抢先道:“你看我干嘛?”   翊辰被问得一愣,随即得意地笑起来,对我说:“明明是你在偷看我,还是这般不讲理。”我又气又羞,他又凑近我低声道:“因为你是这世上最美的姑娘。”我不再理他,他一路笑着将我带进了城中最宁静雅致的听雪阁,点的我平日里最爱吃的菜式,我不免惊讶抬头看他,他挑眉,我低头笑了笑,心中更暖上几分,是啊,他说过,十二年前与我的过往,他一样也不会忘,如此我又在心底怨了自己几分,不过还好,此时相识,也并不晚。   翊辰陪我在长安城中逛了整整一天,他说我幼时最爱在长安城玩,他也是这样陪我在长安城中一待便是一日,只是那时我总躲懒,不肯自己走路,便是他一直抱着我。   傍晚翊辰送我回府,走到门口时,他突然俯身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羞地连告别的话也顾不得说,转身跑进了府中。      ☆、归心   春天的风习习拂过大地,新的生命破土而出,退却了先前冬日残留的冰冷,将军府新栽植的花草变得生机勃勃,更是招来了鸟儿虫儿飞舞鸣叫,连带着整个将军府都变得欢祥愉悦。我如在杭州姚府一般,平日里在府中弹琴下棋赏词为乐,偶尔出门去相知园散心。   翊辰自那日带我去长安城小逛后便再未来过,不过他平日虽忙,却也时常托人送信于我,或是小聊城中趣事,或是赋词一首与我品鉴,信上总是折一枝娇嫩桃花,芬芳四溢。随信而来的还时有些许物件,多是女子所喜的玉镯金簪一类,我皆细心收着。不过前日宸王府却送来了一只竹笛,我自小喜琴,对其它乐器并无兴趣,也半分未学,因而我琴艺虽好却是完全不会吹笛。   我正倚在府中凉亭把玩着手中竹笛,忽地一阵冷风吹过,天色也随之暗了下来,大片的乌云遮住了太阳,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儿转眼就乌云密布,雨也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   这里属将军府后园,平日里除了我便少有人来,每每阳光和煦的午后我便爱来后园中赏花读书,偶有时分心情烦闷在亭中静静坐下看着天上展翅的鸟儿或丛中纷飞的蝴蝶便能度过小半日。   今日素锦被我派出府买些东西,彩绫昨夜受了风寒浑身难受得紧,我便让她在房里歇着,瞧着午后天色好,我便自个儿来了这后园。后园虽在府中,却比较偏僻,离我的寝院也有着不短的路段,现下我瞧着这天儿,望着被雨水冲刷的庭院,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平日里皆是阳光和煦时来到这里,今日能赏赏这后园雨景倒也是件美事,想到此处,我起身走到亭檐下。   鸟儿蝴蝶不见了踪影,鲜艳灿烂的花儿被雨珠儿淋得娇艳欲滴,雨水沿着亭檐滴滴答答落下,大颗大颗的水珠儿滴在地上炸出一朵朵水花儿,又溅到我的裙边上。随着雨水越来越大,雨水飘进亭子落在我衣上又晕开,带起了一阵阵凉意,我只得往亭中退了退。不停吹过的凉风让我觉得冷意阵阵,暗沉的天儿以及密密的雨使得整个后园看起来朦朦胧胧、如仙似雾般缥缈虚无,引得我又不觉往前走了几步,我站在檐下伸手触碰落下的雨水,却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来。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跑来了这里?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望着走近到身旁的翊辰,我欣喜又奇怪地问他。   “忙完事路过这边顺道来看看你,正巧遇见拿着伞跟披风赶来接你的丫头。”翊辰将披风为我披上,揉了揉我的头,“站在这儿吹风,是想再生场病让我来给你喂药吗?”   我闻言作势推了他一下,他挑眉一笑,瞧见了我手中拿着的竹笛,开口道:“这是我十岁那年生辰你送我的礼物。”   “那如今你为何又将它送还与我?”我奇到。   “谁说要送还给你了?当年你送我时对我说如果我敢把你送我的第一个生辰礼物弄丢,往后我的生辰你便再也不会送我东西了,我只是把这竹笛先给你看看,有时间再向你来讨要这十二年来你亏欠我的生辰礼物,十二件,一件也不许少!”翊辰从我手中夺回竹笛,一脸从容的模样。   我恼道:“堂堂王爷跑到小女子这里讨要东西,害不害臊!”   翊辰忽然神秘一笑,抬手拔下我今日用来挽发的梅花簪,三千青丝垂下。   翊辰取下挂在腰间的玉佩,递到我面前:“这块玉佩有个名字,叫‘归心’,是昔年母后嫁给父皇时的陪嫁信物,父皇年少出征时将此物带在身上,这名字便是由此得来。我出生后父皇和母后将它留给我,如今我带着它也有二十余年了。生辰礼物可以先欠着,定情信物可不能,你将它收好。”翊辰对我一笑,将那块叫“归心”的玉佩放进我手中,又将从我发上取下的梅花簪拿着在我面前晃了晃,“这个我也收好。”   我双颊微红,继而蹙眉道:“定情信物这样重要的东西,你赠我如此贵重的玉佩,我怎能只给你一支寻常簪子,你把簪子还我,我等会儿寻样别的给你。”   翊辰摇头一笑:“芙蓉玉面胜过百花千万,琳琅刺目的满头珠翠,犹不及一支花簪作点缀。你回长安后我与你相见的日子不多,却有两次你都带着这支簪子,一次是你我同逛长安街那日,一次便是今日,世间万物都寻常,但只要被赋了值得回忆的念想,便不再寻常了。”   亭外的雨渐渐停了,翊辰执起我的手握在手中,他对我说:“定情信物可是世间只此一份的珍宝,你我都要互相守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丢了。”   他的手很暖,暖意顺着指尖一丝丝浸入心底,我低头软语:“既是世间只此一份的珍宝,我哪里舍得丢了。”   天色放晴,我握着玉佩,他拿着花簪,我们一同步出了后园。   翊辰连日繁忙,今日不过顺路抽空看我,现下天色渐晚,他还需赶回王府,我便将他送至将军府门口,目送他离去。   雨后细细的阳光洒在身上,金色斑驳,翊辰的背影落在眼中,长发玉冠,青衣飞袂,舒云落霞风卷去,犹照清风明月,君子悠然。   自这次春日初雨过后,长安进入雨季,这样阴阴沉沉的天气持续了数十日方才转晴。   散去了前些日子的阴霾,我依着娘的吩咐去郊外归寒寺进香。   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人。   如玉兰花般清雅脱俗的气质,样貌出尘清丽,着一身杏色流纹裙隽秀静雅、端庄娴静。她是宸王侧妃,万芷兰。人如其名,雅致脱俗,岸芷汀兰。   我虽为皇帝亲旨赐婚的宸王正妃,但尚未出嫁,她是宸王名正言顺的侧王妃,应是我向她行礼,然她却与我见了平礼,她浅笑细语:“你我本为同辈之人,你施一礼是为我侧妃之位,我回一礼是为你郡主之身,并无不妥。”   既然巧遇,我便与她一同去进了香,出来时天色尚早,暖暖的阳光扑在身上,更有温风悠悠拂面,甚是舒服惬意,万芷兰抬手抚了抚额边垂下的细发,嘴角凝了一抹清柔的笑:“郡主可愿与我一同下山去?”   “能与兰王妃同行自是夕儿之幸。”我含笑。   “此前听闻郡主性子活泼爱闹,如今瞧着却是位安静雅致的美人儿。”万芷兰侧头看着我。   “哦?是……宸王……说的?”我回到。   万芷兰笑起来宛若春日里朵朵盛开的悠悠梨花,“还有七皇子和四公主。听说你要回长安,七皇子可是又欢喜又害怕,你回来的前一日他还在母后面前诉苦说你以前如何欺负他呢。”   “儿时贪玩淘气,失了礼数,看来下次见着七皇子我可得好好赔罪才是。”我笑嘻嘻地道。   万芷兰莞尔,随即又道:“江南山水清静,郡主在杭州长大,现下在皇都可还住得惯吗?”   我拨开前头从旁里斜伸出来的树枝,“身为女儿家,总不是日日都在府里头闲着,在哪儿还不都一样。”我虽如此说着,心底却又勾起了对杭州的想念,诗人言,正当春日里,千家事胜游,景物可忘忧。只可惜我如今却见不到江南的烟雨春景了。   “都一样吗?若是我,我定舍不得走。”万芷兰感慨。   我奇道:“原来兰王妃也喜欢杭州景色吗?”   万芷兰的眸色微微黯淡,“再喜欢却也只能从书画里略作欣赏,从未亲眼所见。”   “没有亲眼所见便如此笃定,看来的确非常喜欢。其实兰王妃倒真的很像江南女子,佳人温婉、出尘灵动,还带着一点点……烟雨忧愁。”我偏头盯着万芷兰,俏皮地笑了笑。   她不禁抿唇一笑,眼中愁绪消散。   到了山脚,万芷兰拉起我的手,“我素来甚少与人交谈,如今能与郡主聊上一二,也实实是缘,待日后郡主嫁入王府,我也能与郡主说说话解闷儿了。”   我面色微红,“我如今在府上也闲来无事,若是兰王妃愿意,可随时来府上小坐,夕儿定欢喜万分。”   “郡主之邀,芷兰却之不恭。”万芷兰清清浅浅的笑柔和纯净,我今日终于得见什么叫美人莞尔、甚是动人。   回到府中后,我想了想,还是将今日遇见万芷兰的事告诉了爹娘,娘闻言道:“芷兰这孩子小时候就端庄娴静,很是招人喜欢。”   爹点了点头,“知书达理,很识大体。芷兰入王府时间最早,又是个端庄识礼的孩子,万厉为人稳重,教出来的女儿也随他。夕儿……往后去了王府……你万事都要自己掂量着。”   我认真点头,让爹娘安心便是。   外出了一天甚是疲累,夜里我早早儿地便睡下了,熟睡中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的是我所经历过的往事。   九岁那年,娘带我去佛庙进香,回府路途中歇息时,见江畔亭中放着一把琴,天至黄昏,红霞缭缭,我不由自主地上前弹奏。此琴虽非上等好琴,却似乎特地为我所制一般,它与我的夕阳曲异常相融,我与琴与曲仿若本为一物般互相渗透,指尖撩动,情不自禁奏完一曲。之后来了一位老者,称他为此琴主人,见我与琴实有大缘,便将琴赠我。回府后其它琴再入不得我眼,唯有此琴与我常相伴,我将它取名为夕阳琴。   其实我还做了另一个梦,只是醒来梦散,未曾留下记忆。   在那个梦里,我看见了翊辰,他面带笑意望着我,眼角却落下一滴泪,风卷起他的衣衫,飘渺地仿佛一伸手便会消散而去。似乎也梦见了万芷兰,她站在一池荷花边,月色衣裙随风摇曳,她回头瞧见了我,冲我莞尔一笑……      ☆、芷兰   这一日,是四公主回宫省亲的日子,宫里递来口信,让娘与我一同入宫相见。   四公主淑静为皇后所生,格外受皇帝疼爱,她不似寻常公主那样温柔端庄,而是精灵古怪,饶是如今已身为人母,仍不失调皮爱闹的孩子心性。   方才一进门,淑静公主便如撒欢儿的兔子般奔到我面前唬了我一跳,接着我的脸便受到了公主的摧残,“小夕儿长大了!快让我瞧瞧!真是越来越可爱了!”淑静公主边捏着我的脸边笑弯了眉眼。   “淑静,你别把夕儿吓着了。”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无奈。淑静公主被一只手拉开,翊辰出现在面前,淑静在一旁嗤嗤地笑着:“三哥还是一见夕儿就忘了我这个妹妹,真是偏心!”   翊辰不搭理她,只管拉着我往里走,淑静大概已经习惯了翊辰这个样子,她边笑着边轻快地跟了上来。   照礼依次问了安,皇后与娘说着话儿,淑静欢喜地将两个孩子抱来和我逗着玩儿。这是对龙凤胎,今年已经两岁了,兄妹二人极为可爱乖巧,我不觉抱着不愿撒手了,翊辰睨了我们一眼,幽幽地说:“比起这兄妹二人,你们俩倒更像小孩。”   淑静公主登时又捏了捏我的脸,冲着翊辰说:“夕儿既然还是小孩儿,那可不能嫁人了,三哥你得再等几年,等夕儿长大。”   我揉着脸哭笑不得,翊辰一本正经地改口道:“夕儿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翊辰因着事务繁忙小坐片刻便得离开,走前他对我说:“闲时再去将军府看你。”淑静听见了便学着他的语调对我说:“闲时我也去将军府看你。”翊辰拿起桌上的柑橘掷向她:“你还是安静下来吃点东西堵住嘴吧。”淑静熟练地接过柑橘剥开,递了一片在我面前笑嘻嘻道:“三哥赏的柑橘哎!夕儿快尝尝!”翊辰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午后,娘带我去惠妃那里请安,半路上遇见了万芷兰,以及与她同行的关素婉——翊辰的另一位侧王妃。关素婉虽穿着件淡粉色衣裳以显娇俏,却丝毫压不住她的华贵美艳,一双丹凤眼更是生得极其妩媚。   我与万芷兰只相视点头一笑,并未说话,互相擦肩而过时,关素婉侧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含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虽不解,却也并未多想,只朝她回了一笑。   惠妃与娘也是旧相识,虽不及娘与皇后那般亲近,却也是曾经时常一起赏花闲话的闺阁玩伴,上次入宫时惠妃染了风寒又引发旧疾卧病在床不宜见人,因而并未相见,这次娘便特意来此与她见上一面。   惠妃生得并不是很美,与先前所见的一众娘娘相比,惠妃独特大概就在于她的与世无争,她说话轻声细语,听着使人心静舒服,嘴边总是挂着一抹柔柔的笑,弯弯的眉眼更显之和气,她便如同一盏清茶,在乱花迷眼的后宫中独自清静怡人。   当年惠妃难产生下了九公主淑嘉,她虽侥幸保住性命,却也再也不能生育,本就不甚得宠的她自此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她日日安心尽心地抚养着九公主,再不理外事,日子过得宁静且惬意。   惠妃将人将淑嘉公主带了过来,淑嘉公主今年十岁,出落得水灵可爱,随惠妃一样顺和安静,乖乖巧巧地坐在一侧。   惠妃总是笑眯眯地细细打量着我,她说世间奇妙之事很多,而我便是生在奇中的奇女子。   我忆起旁人口中我出生的那一日傍晚,彼时雨本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却忽然之间停了,此时将军府传来一声啼哭,天边乌云散开露出太阳,不是金色耀眼,而是赤红夺目。随着夕阳缓缓而下,天空越发红得惨烈,似要把整个大地吞噬,皇都长安在艳红夕阳的浸染下宛若步入另一层模糊的世界,直到半个时辰后才缓缓退去。夜里的皇都忽然之间变得异常阴冷,寒气侵人心底,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第二日清晨,众人望着一夜之间结上冰霜的草叶当下愕然,唯有长安将军府院中百花绽放,宛若新生。   惠妃与娘说话间,淑嘉公主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了看我,我见她可爱,忍不住逗弄,她得体地叫我夕姐姐,却总含着一丝疏离的意味,我也并未往心里去,想来小孩子怕生也是正常,更何况是跟着惠妃这样安静性子的宫嫔养在深宫的公主。   在惠妃宫里坐了半个时辰后便要离开了,临走时,娘与惠妃站在檐下说话,淑嘉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不解地随她往旁边走了走,蹲下身来捏了捏她的脸问她有何事,她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微微皱眉,带着似有挣扎却又极其认真的神色悄声说:“你别喜欢三哥,喜欢错一个人很难过的,三哥很好,但他以后是君王,独自站在高处的君王。”   她的话很是奇怪,甚至可说毫无逻辑,当下的我只觉稚子童言,而多年后一幕幕真相在我眼前撕裂开来时,我才惊觉恍然,原来所有的因果事实,都是酝酿已久的阴谋,只是何时明白又有何用,宁愿不知,也比知其而痛要好。   我轻轻以指抵住她的唇,悄声道:“太子尚未立,公主切莫再出此言。”旋即又笑了笑,“公主尚且年幼,来日长大了便会明白,喜不喜欢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我与你三哥两情相悦,又怎叫喜欢错了呢?”   淑嘉似有焦急地摇着头,还欲再言,不远外的娘瞧见我们如此,笑着说:“这两个孩子方才不怎么说话,现在倒是聊起来了。”   惠妃看着我们,笑道:“淑嘉这样子看来是舍不得夕儿走呢。”   我捏了捏淑嘉的小脸,取下腕上的玉镯放进淑嘉手中,淑嘉推脱着不肯要,只是她哪里拗得过我,最后只得收进怀中,我得意地笑着揉了揉淑嘉的头,同惠妃道别后与娘一同离去。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时,娘告诉我,皇后与她说起了皇上与皇后今日正在商讨我与翊辰的婚期,我面色微红,浅浅一笑,挑开车帘望向窗外,花开了。   回府后的几日里,我一直在安静地作画,画上的人是我自己。   其实我不大善于作画,我娘精通书画,曾于我幼年时教过我作画,我也大抵会画画山水花草,只是从未潜心练习过,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时画上一幅。   前几日的一个傍晚,日头下落只留淡淡余辉,我倚在庭院的长廊静静闲望,素锦忽然叹道:“我从前便总觉得,郡主抬头凝望天边时,夕阳照在郡主的脸上很美,美得很不真实,像幅画一样……若是真能画成一幅画……”   若是能画成一幅画……我偏头看了看她,冲她眨眨眼:“好啊!那我自己来画!”   彩绫问到:“可郡主你从来未曾自己亲眼见过在旁人眼中是何种景象,如何画得出来?”   我拍了拍她的头,不服道:“那我便照着自己想的画!定能画出来!”   作画之心一被勾起便再停不下来,索性闲来无事,于是接下的我日子我便大多时候都静在房中凭着脑海中所想的样子认认真真地画着我自己。   这日天空澄碧,庭中花香芬芳,蝴蝶在院中飞舞,彩绫和素锦正扑着蝴蝶玩闹,我从房中出来,见此景心情大好,也上前去加入她们。   我生性极是怕痒,在我全神贯注地准备去捉一只落在花上的白色蝴蝶时,素锦彩绫一左一右地悄悄凑近忽然挠了我一下,我惊得一扭身,白蝶挥着翅膀翩翩离去。   我佯装恼道:“你们两个死丫头!竟然商量好了捉弄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素锦彩绫闻言转身便跑,我便四下追着她们打闹,翩翩彩蝶伴着我们追逐的身影在庭院中甚是热闹。   晃眼间忽然瞧见廊下一玉影亭亭而立,我停下脚步望去,是些许日子未见的万芷兰,她正含笑独立在廊下遥遥向我们看来,素锦彩绫见此也赶忙停下脚步。   我走上前去:“兰王妃何时来的?我竟没瞧见,也没人来通传一声,让兰王妃好等了。”   万芷兰笑道:“看你们正玩闹得开心,我便没让人打扰。我在王府中闷得慌,记着你那日的话便来将军府小坐,郡主可还欢迎?”   我抿唇而笑:“自然欢迎,既是闷得慌,那我便不请你去屋里坐了,将军府有一后园,景色合宜,最是适合散心,兰王妃愿随我过去吗?”   万芷兰欣然答应,我便欢欢喜喜地带她去了我时常爱去的后园。   我与万芷兰倚在后园的亭中闲话着,她抬头望着亭外万里无云的天空,偶尔几只鸟雀扑腾着翅膀飞过,她叹着:“瞧这些鸟儿,多自在。”   她的声色寂寥忧怅,我微微粗了蹙眉,试探着问:“兰王妃似乎有心事?”   她淡淡地笑了笑,盯着飞过的鸟儿静默不语。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们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说了算,与其难过,倒不如自己想法子让自己开心点,亲人建在,家庭和睦,生活安康,又不需劳作,还有还有姐妹相伴,这便是很好的生活了。兰王妃若这样想想,是不是会轻松许多?”我盯着她面上的神色,徐徐而道。   她偏过头来看着我,“郡主此话可是愿与我为好友姐妹了吗?”   我眨眼笑道:“兰王妃心情烦闷便特地从王府来到我这里,可不是愿将我当作知己姐妹?”   她低头一笑,宛若含苞欲放的花朵,“也不知为何,见了你总感觉很亲近,总想与你说说话。有时觉得你温婉娴雅像书中所写的江南女子,有时又觉得你机灵可爱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但你的话又总能说进我心里。”她看着我,继续道:“方才在庭院,看着你和丫鬟们追逐玩闹着,就像院里那些蝴蝶化成了人形一般翩翩而动,活得这般纯粹美好,随心自在,是我从未有过却甚是渴望的……”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我与万芷兰在将军府后园中聊着天儿,从如今的生活聊到我思念的杭州,她说她一直想去杭州看一看,那里是她最向往的地方;又聊到了宫里,那些如花娇艳的嫔妃和四四方方的宫墙;最后聊到翊辰,她说她看得出翊辰很爱我,但她又告诉我,她觉得我一点也不适合嫁给翊辰,皇都繁荣似锦,却是金砖银玉点点垒起来的,而我与这些格格不入,我不适合被禁锢在这里。但我告诉她,翊辰只能在这里,而我爱他,只要有他,哪里都好。万芷兰笑了笑,她说她明白。   我其实看得出来,她不爱翊辰。她奉命嫁给翊辰为侧妃,她的人生自小到大皆由不得自己插手,她只能顺遂地做好她该做的一切。说到翊辰时她总是微微出神,我在她眼中似乎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虽不知是谁,却总归是让她想着的、挂心的。我只做不觉,她生来便是要嫁入王府贵地的,她所念之人无论是谁,于她而言,终是一场梦,连伸手摸一摸都是虚妄,我不忍替她碰碎它。   其实比起我,万芷兰更不适合这个皇都,若能有所选择,我想她一定会随他爱的人去往杭州,在一片宁静的山水中悠然自在地过着日子。   那日之后,我不再叫她兰王妃,她也不再叫我郡主。我唤她一声兰姐姐,她叫我夕儿。   ☆、观风起   匆匆间已是初夏,爹半月前奉旨带兵去了边关,说是朝廷要在那里建立烽火军的驻地,唯有爹这个将领亲自前去才好,爹自然半分不敢怠慢。   又是天光和煦的一日,清晨的阳光尚好,我在房中继续画着画,彩绫进来说宸王来了,我抬起头时一抹风雅身影已落入眼中,我搁下手中的笔,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问到:“你怎么来了?”   翊辰靠近我,抬手将我额边垂下的发挑至耳后,含笑而道:“古人言,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羞红了脸,他笑意更盛,素锦端了茶进来,见我和翊辰的样子,忍不住偷偷地笑着,我瞪了她一眼,她拉着彩绫飞快地离开了。   翊辰低头看着画案上的画,饶有兴味:“这是你……在相知园,这是你回长安后我们初次相遇的那日。”   我问到:“你怎么知道是那次?我之后也去过相知园数次的。”   他未曾抬首,仔细地看着画说着:“长安这十二年来只有那日的夕阳红得这样娇艳,而且,这是你那日穿的衣裳。”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这你都记得啊。”   他抬眸挑眉:“难道你已经不记得我那日穿什么了吗?”   被他一问我连连摇头,脱口而道:“丝绸白衣绣竹叶,羊脂玉冠配竹笛,谦谦君子似温玉,却又……恍若天人。”   翊辰笑着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继而还说着:“难怪淑静这么爱捏你的脸。”说完又捏了捏。我登时恼了,两手回击朝翊辰脸上捏去,他也不躲,只顺势环住我腰间,趁我愣神之际低头吻上了我的唇,只轻轻一点,无半分轻薄。我的脸依然顿时如火烧云一般又红又烫,想要推开他却毫无力气,只能将头埋在他胸口间不愿抬起。   他宠溺地摸着我地头,良久,他开口:“你是要在我怀里睡一天吗?”   我忙推开他,背过身去,他逗弄了几下发现我不理他,扬声道:“今日来其实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听不听?”   我有些好奇,还未发问,翊辰便接着说:“淑静和孩子要回金陵了,等会晌午去王府用罢午膳就走,翊轩也一同在我府上用膳,我是来接你的,愿不愿意去?”   闻言我转过身,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王爷亲自跑将军府一趟,我哪里还敢不愿。”   翊辰笑着又捏了捏了的脸,我问:“还有一件呢?”   他神色认真了起来,拉起我的手放在他心口,“另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父皇和母后已为我们定下了婚期,今年九月初一,夕儿,还有四个月了。”   我垂眸而笑,心跳得厉害,还有四个月,我就真正的嫁给翊辰为妻了。   四个月前,我所知的宸王叶翊辰是百姓口中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威风王爷,我从未觉得他会是我的良人,在我心中,我的夫君,不求大富大贵,只愿能与我烹雪煮茶、对诗赏月,将我视作他的唯一,与我白头偕老。我一直将此当作一生不可求的奢望,而和他相遇后,才发觉,他便是我心底的那个人。   这些天以来,没有一日不在等待婚期的确定,如今终于定下了,九月初一,愿我和他能长长久久,一生一世。   稍作整理后,便和翊辰一起前去宸王府,出门前,翊辰凝着我的画,说到:“这幅画赠我可好?”   我点点头:“不过还尚未画完,需等些时日,待我画完便差人送去王府”   翊辰转头看着我,挑眉道:“不,我要你亲自送来。”   我莞尔,调皮地屈膝施礼:“小女遵命。”   宸王府坐落长安城外,从将军府坐马车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不甚远。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七皇子叶翊轩,锦衣玉冠,潇洒风流。他拿着折扇敲打着掌心调笑地看着我,“果然江南山水养人,刁蛮的姚夕儿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上次在桃林看见你我还真不敢信。”   看着翊轩的样子我甚觉有趣,毕竟翊辰与芷兰都曾与我说过,这个七皇子幼时可是被我欺负得惨。虽我不记得儿时之事,但七皇子之名自回皇都以来也多有听闻,他虽看上去潇洒风流,像是富家纨绔子弟,但却是深受百姓崇敬的人,他为人心善,时常在朝堂的进言都关心着平民百姓的生活。当然也正因如此,他没有统领一国江山的帝王之气,他也从未意在皇位,以后安心当一位闲散富贵王爷,能为百姓谋一份安乐生活便是他乐意所见,至于让大俞国安,便是寄于一国之主了。   我知他是极好相处的人,便抿唇一笑,施了一礼:“儿时小女不懂事,在七皇子面前失了规矩,时隔多年再向七皇子请罪,还望七皇子饶恕小女。”   翊轩被唬了一跳,连连道:“别了别了,小郡主,你别再掐我脸让我爬树摘桃子抓虫塞我衣服里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这笑着请罪我可更心慌了。”我忍俊不禁,淑静和翊辰也忍不住笑地笑着。   淑静让人将两个孩子带到别院玩,我们四个则在房中聊着天,翊轩前些日子不在皇都,因此淑静回来这些时日一直未与翊轩相见,同父同母的姐弟自然更亲,二人小时又是互相打闹着长大,互相斗起嘴来极为热闹,房中一时笑声不断。   那天,他们聊起了很多儿时趣事,我虽不记得这些,但听着他们一件件说着也觉得特别有趣,儿时的欢声笑语,天真烂漫,的确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趣事。淑静说,我们四个今日在王府相聚,仿佛又回想起曾经他们三人难得出宫玩耍一次,便来将军府中找我,四个人聚在府中捉迷藏便能玩一下午,玩累了就在房中吃着点心聊着趣事,我那时最小,总是闲不住地招惹翊辰和翊轩,他们也不恼,由着我调皮。   从来相聚的时光都是短暂的,用过午膳淑静便要启程回金陵,翊轩前去送她们出城,翊辰本想送我回府,我想着既然来了王府当然要拜访下万芷兰。宫中德妃近日得了风寒,她是关素婉的姨母,因此关素婉这几日入宫侍疾,不在府中,而万芷兰知晓我们几人今日相聚,也未前来打扰。如今翊轩静淑已走,天色尚早我又无事,便欲去看看万芷兰,我与她也些许时日未见了。   翊辰知道我如今与万芷兰关系尚可,便点头应允。   来到万芷兰所居住的安居阁时她正在房中看书,见到我来起身浅浅一笑,唤侍女燕儿上茶,我来了兴致:“看来兰姐姐知道我定会过来。”   她笑言:“你若不来,便不是我认识的夕儿了。”   我四下打量着安居阁,叹道:“你这里和整个王府的环境倒大不相同,我还以为我家后园已经是个难得雅致的好地方了,没想到你这个安居阁才是真正幽静闲雅的地儿,倒是挺合你的气质。”   万芷兰的笑容依旧如兰花般悠然清静,“这里太静了,倒比不得你家后园鸟鸣蝶舞的热闹。”   我点点头,的确太静了,虽是个居住的好地方,景致也美,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万芷兰语气一转,带着调皮的笑意:“所以我现在就盼着你早日嫁过来,有你和你的两个丫头每天热热闹闹的,想静也静不了了。”   我嘟嘴捂脸道:“兰姐姐如今连你都会拿我说笑了!”   燕儿在一旁吐舌笑着说:“每次跟郡主说话兰王妃的笑容都比平日里多很多呢。”   万芷兰看着我道:“毕竟知己难求。”   在万芷兰这里坐了片刻天忽然下起了暴雨,安居阁本就幽静清雅,被雨水淅淅沥沥地冲刷着倒是感觉出了一分隐居山林中的清凉静谧之意。如此一来这会儿也不方便回去了,方才在芷兰房里看见了一把琴,自夕阳琴被翊辰拿走我已许久未弹过琴了,一时便起了兴致,我原以为这琴放在房里,芷兰想来必是会弹的,她失笑,自己善筝,倒是从未学过琴,这琴放在房中只是作摆设增添一份韵味罢了。   我拨弄着琴弦,心生一念,口中便道:“我曾听人说,琴筝和鸣,婉转悦耳,独有风雅,兰姐姐可愿与我一试?”   万芷兰欣然同意,取出筝来,“弹什么?”   “《观风起》如何?”   “好。”   传说里有位少年,生于乱世之中,彼时国土分裂,有权势者占地称王,竟分出大大小小数百国,人人都想做天下霸主,日日征战,民不聊生。   此人身份神秘,精通上古兵法。见不得战乱的天下,虽他自称为侠,却正式踏上征伐之路。离开前,他进入山林中一日一夜,夜里暴雨突来,他寻得一山洞,洞外暴雨倾盆,冲净世间纷扰。第二日天亮之时,山洞里传来袅袅琴音,悠扬婉转,清静平和。   此曲便是此少年一夜所作《观风起》,风起风止,悄然而生,悠然而终。一夜之后,乱世,起风了。   民间传言,多年以后,在一处清静山村,传出《观风起》琴筝和鸣之声,此音更胜当年,犹如凤凰腾飞。只是流传至今,学《观风起》琴筝和鸣之人,却终奏不出传言中的引人入胜,不过提起琴筝和鸣,众人首想《观风起》。   琴音悠扬,筝如流水,世间万物仿若静了下来,皆浸于其中,一曲而罢,来势汹汹的暴雨此刻已退去,转为绵绵细雨,润物无声。   我与万芷兰这一合奏着实与传言之音不得而比,当年《观风起》琴音和鸣之人乃人中龙凤,也唯有他们真正奏出这听似和缓之乐中磅礴如天的气势。   万芷兰摇头笑了笑:“果然我们寻常女子还是不适合弹奏此曲,我曾听闻杭州姚府的夕儿姑娘一首《夕阳曲》精绝天下,不知今日我能否有幸一赏?”   我点头:“兰姐姐想听,夕儿自然愿意献丑。”   当下用的这把琴虽非我夕阳琴,不过也算是上好之琴了,手指轻扬,熟之再熟的曲调自指尖传出,蓦然间一缕筝音飘飘而来,与我的琴音缭绕相融,合二为一,心中震惊且欣喜,这才是琴筝和鸣!   曲终,我转头望向万芷兰,她嘴角凝着一抹笑意:“《夕阳曲》名扬天下,早已为女子相争而学之曲,我闲来无事时将此曲筝谱反复琢磨修改,如此习得,方才听你弹奏时不觉地便虽音而起了。”   我赞叹不绝,《夕阳曲》用筝而奏我也听过数次,好虽好矣,却心知往日那些着实无法与我琴音相合,而今与万芷兰合奏,仿若此声本就生于一体,淌淌而流。   许久之后屋外依旧细雨连绵,我站在檐下,该回府了。万芷兰站在我身边,她本就轻盈纤弱的身子在阴雨下更显单薄,我当下说到:“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府了,兰姐姐回房吧,下了一下午的雨天儿还是挺凉的……不过得劳烦兰姐姐的侍女,可否寻把伞?”   燕儿应了一声准备拿伞,万芷兰微微一笑,“无需拿伞,再等片刻。”   我似懂非懂,不知她所意是否如心中所想,转念间,万芷兰声音再次响起:“王爷来了。”   庭院中,翊辰撑伞走来,映在静谧幽雅的安居阁中更显绝美飘逸,我还在呆呆地看着时,万芷兰轻扯了扯我袖角,翊辰走近,与万芷兰对视一笑,开口对我道:“我送你回府。”我点头,与万芷兰告别,便虽翊辰一同离去。      ☆、庭院深   回府后我一直沉浸于画中,不理外事。待得画完工之时,我欣喜地拉着素锦与彩绫观赏,二人赞不绝口,说定要仔细收好了。听得我早已答允将此画赠与翊辰时,彩绫心疼地撅嘴,说那可要趁现在多看几眼,素锦轻戳着彩绫额头轻快地说:“你这个笨脑袋,郡主马上就要嫁给王爷了!”   彩绫深吸一口气道:“对啊!我这个笨脑袋!以后在王府照样可以见!”   我听她俩又一唱一和地打趣起来,作势将桌子一拍,她俩对视一眼转身便跑,我提着衣裙便追了过去,一时间院中又是阵阵追逐玩闹之声响起……   寻得一日晴好天气,我将细心收好的画带上,去往宸王府,到那里时却并未见到翊辰,府中人说他早晨入宫后便一直未归,近日朝中繁忙,翊辰早朝后回府的时间会比往日晚些时候,我在府中坐着等待,然而已快至晌午时,翊辰仍未回府,想来他今日应是更有要事缠身,我将画交给管家后便先离去了。   而后数月,我便再未见过翊辰,从前递去了书信隔日便有了回信,如今传了三四封,皆再未见回,更是有二三传言翊辰与皇上因事起了冲突,被皇上禁于宫内不得而出。虽说只是传言,却也终究无风不起浪,更何况一直不得翊辰消息,我心中隐隐生了些许不安。   曾去寻过万芷兰,她也毫无所知,只道翊辰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未回王府,她进宫去向皇后请安时与翊辰在他宫中所居朝和殿内相见过,翊辰只说朝政繁忙,再无其它。   夏日苦热,相知园的桃花已落,我也基本不再出门,日日待在房中,心中却总若火烧似的烦闷,翊辰仿若突然间消失了般,关于朝政之事也无他的消息,也唯有每隔多日万芷兰带来消息翊辰一直在朝和殿内,看起来并无异样,才能让我稍稍定心,但总觉奇怪,却又无从而谈。   万芷兰没有告诉我,翊辰的状况似乎极不好,她那日在宫中与翊辰相见时,惊讶地发现翊辰消瘦了许多,面色也不甚太好,眼中更是带着血丝。翊辰见到她皱眉样子,嘱咐道:“我这副模样,别对夕儿说,别让她担心。”   芷兰没有理由地答应了,但想了想,她还是对他道:“她很担心你,这么久没你的消息,唯有瞧见你她才肯放下心。”   翊辰神色疲惫,“我知道,最近政务繁忙,抽不开身,你有空多去陪陪她。”   芷兰再打量了一番翊辰,联想外头的谣传,终还是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我会的,放心。”   尽管有芷兰的相伴,却依旧减不去我心头的烦扰,翊辰一日不从宫里出来,我的心就一日不安。   再见翊辰已是两月之后,天气炎热,我在房中闲坐着,素锦奔进来说宸王来了府上,眼下正在前院等着我,我既惊又喜,急急出了房门赶了去。两月来的焦灼与不安,本以为会在见到他时烟消云散,却没想到更添了几分疑虑。   翊辰今日着了件青色常服,是用蚕丝制成,夏天穿着最是消暑清凉,面料柔软,穿在翊辰身上更显飘逸。翊辰此时正望着天似在思索着什么,我盈盈上前,翊辰见了我,露出了如往常一样的笑容,似冬日的一盏热茶般暖进心底,亦如盛开的桃花般好看。   千丝万缕的情绪只化作一句“你来了”。   翊辰亦道:“是,我来了。”   翊辰说前些日子政务繁忙,回府后已经将我拿去的画细心收好了,之后便再不谈及这两月的任何事。我虽极想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在宫中待那么久,为何会有那样的传言流出,却也明白这些不是我该问的。   烈日炎炎,本想让他进屋坐,他问我可愿一同去相知园走走。相知园春日里桃花盛开最是好看,如今花已落,正是结果时日,与春日里满园娇嫩桃花相较倒是另一幅别致景色了。   那是我回长安后第一次与翊辰相遇的地方,即使天儿再热的难受,但若与他一同前去,大概也只会觉得景美人美,什么不舒服的劲儿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在相知园里,我与翊辰大多时间里皆是静静地走着,我总觉他今日心情不对,可能是想出来走走散心,便也不敢随意开口打扰,就这样一直陪他在桃林中走着,他一直牵着我的手没有松开,他与我说起话来,也多是聊聊古人的风雅诗词,聊聊四季江山的景致。   快至晌午时我们回了将军府,与他一同在府上用了午膳,天儿热我们也都没什么胃口,吃了少许清爽小菜便饱了。下午的太阳更是毒辣,便也只能待在房中了。   我问翊辰今日是否还有事要忙,他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在宫里住了两月未和你联系,今日专程来陪你。”继而又取下腰间的竹笛说:“你当年送我这把竹笛时,我曾答应你,待我学好吹笛后,一定要单独吹给你听,可是你一走就是十二年,后来再相见是也一直未有机会,我听说你上次在王府和兰儿合奏了你的《夕阳曲》,今日我便也给你吹《夕阳曲》可好?”用竹笛吹奏《夕阳曲》我倒是从未听过,更是头次听翊辰吹笛,我自然欣喜答应。   《夕阳曲》曲调婉转连绵,舒落悠柔,本是适合女子而弹的曲子,而今翊辰用笛来奏,笛声缓缓悠扬,如一缕阳光穿透山雾,流转而来。果然男子和女子即使奏同一首曲,所透出的意味终究是不同的,更何况他是朝堂与沙场运筹帷幄的宸王,而我是养在深闺的女子,若是《观风起》由他来奏,定与我和万芷兰所弹出的意境大有不同。   这是翊辰第一次为我吹奏曲子,我听得痴了,更看得痴了,他便仿若那从袅袅山雾里穿透而来的一缕阳光,照进了我心底。   翊辰临走前将我拉入怀中,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我沉醉其中,那一瞬间心中只愿永远就这样被他抱着。   翊辰走后我心中的不安更甚,毫无来由的心慌扰得我无法安睡,一夜在半梦半醒之间过去了。   半月过去,已至夏末,天气开始变幻无常,时而烈日当头,时而冷风阵阵。   这天早晨,宫中来旨,请娘独自入宫面圣,我们皆颇为不解,这是皇上亲下的圣旨,皇上缘何会召娘入宫?但圣旨就再眼前自然不敢不遵,娘赶忙换上面圣衣裳后随宣旨官入宫去了。   娘趁换衣裳之时将我唤进房里,她说这几天她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此时皇上召她入宫定是有事,无论事情是好是坏,我独自在府一定要仔细照顾自己,若有变况一定要冷静应对。娘越说我心跳的越厉害,我拉住娘问她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我,娘只摇摇头让我不要多想。   娘一走便是五日,五日里无任何消息,起初两日我还能定下神来,但越往后越心神越乱,只盼着千万不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心中亦不断念着爹还在边关为国建功呢,一定不会出事的。我时时刻刻在心中宽慰着自己,却越来越坐立不安,脑中如被千丝万缕的麻线缠绕。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今爹娘都不在府中,全府上下都落在我身上,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因为或许并不存在的事瞎着急,一定要静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先照往日娘主持府内各事的样子打理好府内上下,闲下后以摆弄花草、阅读书籍来分散心神。素锦与彩绫虽也对娘这次突然被召进宫且数日未归十分困扰,但见我日日烦恼,便都想着法子来逗我开心,如此一来心情倒平缓了许多。   一日素锦剪了花在插在瓶子里摆在我房内的桌上,彩绫正在替我梳发,素锦边摆弄花儿边语气故作轻快地宽慰我说:“将军去了边关已经三个多月了,先前儿将军说要去那里大抵三个月的样子,如今算着将军也该回来了,到时郡主便可安下心来了,无论什么事有将军在都一定能解决的!”   我越想面色反而越凝重,问她们道:“你们说,会不会是爹那边出了什么事,宫内得到消息,又不便宣扬,所以就先召娘入宫?”   彩绫梳发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似是在思考,转而又笑着说:“郡主不要多想了,将军在沙场上勇猛无敌,立下无数战功,这次只不过是去建立驻地,顶多有些不足为患的小野贼闹闹事,以将军之力又怎会出事,郡主放宽心便是。”   素锦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忙道:“对啊对啊,郡主安心便是,还有一个月郡主就要嫁去王府了,这次夫人被召进宫说不定就是皇上皇后要与夫人商讨郡主和王爷的婚事呢!”   彩绫开心地连忙附和:“是啊!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将军还未回来,郡主和王爷的婚期又快到了,所以就请夫人入宫细细商讨,至于郡主,自然不能参与,所以才独独让夫人进宫!”   连日有些沉闷的氛围因此又变得轻松了起来,素锦摆着花儿都哼起了曲儿,连彩绫今日为我梳出的发髻都较前几日更精致好看了些。我知道她们这几日心中也很是疑虑重重,虽因着为不让我焦虑的缘故从来不问,但她们远不如往日无论何时都开开心心的样子我又怎会看不出来,如今瞧她们心情又愉快了起来的样子,我便也跟着她们露出了笑意,只是心底的思虑到底不忍同她们说。   素锦与彩绫所说的话虽也有理,但娘那日在房中与我说的话分明是娘有事瞒着我,即使娘否认,但向来稳重的娘怎会那般不安,她说无论事情是好是坏,或许好是指素锦彩绫所说的只是商讨婚事罢了,那坏呢?坏又是如何?若是娘没有事瞒着我,为何她会说出那些话?难道爹此次去边关事不简单?难道其实是去边关建立驻地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实则又有战事发生?   我思来想去得不出结果,罢了罢了,无论何事届时终会有结果,我与翊辰婚期在即,切不可因莫须有的事自乱心神。   娘依旧没有回来,也没有听闻爹从边关归来的消息。我已逐渐习惯了在陈嬷嬷以及其他府内老人的协助下打理府中各事,虽然我自小被宠爱长大,不理世事,都说虎父无犬子,我虽身为女儿身,但作为镇国大将军的独女,自然也不是被娇惯坏了的小姐,这个时候府中无主心骨,我自然该担起责任。   之后的几日天又阴沉了下来,整日整夜地下着雨,也是要入秋了。   这天早晨用罢早膳,我在房里望着窗外的雨不停落下,不知这阴雨连绵的日子何时能过去。我趴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拨弄着瓶中的花枝,只想着爹什么时候回来,娘什么时候回来,我和翊辰的婚期都快到了,爹娘为什么还不回来。   正在独自沉闷中,窗外素锦匆忙奔跑而来的身影落入眼里,她神色急切慌乱,淋雨而来,我心中一紧,忙站起身去房门口,开门时她已奔至眼前,身上被雨水淋透,整个人气喘吁吁,想说话又累的只能大口喘气。   我忙将她拉进房中,转身想找东西为她擦擦,她赶忙拉住我,张口时声音还未出来眼泪已落下,我心中登时觉得不妙。   她擦着泪急切慌乱地说:“郡主!将军因谋反被捕入狱了!”      ☆、瞬息   谋反?入狱?   我惊得连连后退,怎么可能?爹怎么可能谋反?爹不是在边关建立驻地吗?怎么会谋反?爹一生忠于大俞忠于皇帝,多次为国而战尽心尽力,绝不可能做出如此谋逆之事,一定弄错了,绝对弄错了!   我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让素锦先进内屋换套了干净衣裳。我问她:“到底是哪里来的消息?”声音出口时颤抖不止。   素锦呜咽着说:“外头今早已经传遍了!镇国大将军自傲功高,目无君上,私藏军械,蓄意谋反,证据确凿。半月前被皇帝所派御林军暗中突袭捉拿,已于昨夜成功押回宫中。”   我仿佛被人用东西狠狠锤了一下脑袋,整个人眩晕地无法站立,半月前,正是娘被传入宫内的时候,难道……   爹会谋反,我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可我忽然想起那日娘临走前的反应,她为何会那样不安,她明明有事瞒着我为何不说,她为何早早就说出若有变况这种话来?   难道爹真的准备谋逆?难道娘其实也早已知晓?   不,不会的。   爹从来不是居功自傲之人,在杭州的十二年里,爹除了在外征战外都在家陪娘和我,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女爹也从来不会在意,他把我这个女儿当稀世珍宝一样宠着,从未因为娘未生出儿子而与娘生气,更未因此再娶侧房,对皇上所传的种种旨意更是半分不敢怠慢,十二年前的爹差点为了大俞战死沙场。这样一个连传宗接代都毫不在意的父亲,这样一个忠心为国的将军,绝对不会谋反!中间一定有所误会,一定有人蓄意陷害。   只要不是事实,就一定有办法证明清白,皇上一定不会相信一个子虚乌有的事情,一定会还爹一个公道。   我静下心来,府内此时已乱作一团,我极力安顿好府内下人,告诫他们此时绝对不能乱,先静观其变。   我本以为皇上经过彻查定会发现爹是清白的,然而事情却越来越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御林军搜出越来越多的所谓证据摆在眼前,兵器,军马,地图,兵书,更是查出云南一处僻静荒凉的宅子就是爹暗中的据点,那些地图与兵书皆是出自此宅,而大量兵器则藏于离宅不远的荒林地下。云南驻地的烽火军头领梁维则更是亲口承认,云南驻地的烽火军部队,就是我爹准备谋反的主力军队。   而这些年,爹的确常去云南驻地,我也知道那处宅子,爹有次回来后欢喜地当着娘和我的面,说在云南找到了一处极适合商讨军事的僻静宅子。可那分明是为大俞国事而寻的安全僻静之地,怎么会变成为谋反而私藏的据点?   此时因为这件事而引起全国震惊,往日忠心耿耿的镇国大将军竟然因谋逆入狱,一时间街头巷尾处处都在谈论此事。   爹当下的情况更是不妙,听闻朝中出动了大量兵马,将云南驻地的烽火军尽数逮捕,而被捕的烽火军除最底层的小兵外,其余所有在云南驻地有一席之地的人,竟然悉数认罪。   爹已在狱中被重刑拷打,娘也毫无音信生死未卜,我不知道那所谓的证据究竟从何而来,梁维和那些爹如此信重的人为何会认罪,但在我心底,我坚信爹绝不可能谋反。听着一句又一句自外传来的消息,我的心如宛如刀割。   我知道我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皇上如今对爹存谋反之意深信不疑,在证据面前更是无人肯为爹说话,这样下去绝对会给姚家带来灭顶之灾。我思来想去,能找的人只有翊辰,可他会不会帮我?会不会信爹?   大俞有个规矩,将要结婚的男女在成婚前的一个月内不得互相见面,可是如今生死攸关,若爹不在了,整个姚家也就完了,什么规矩礼仪我此刻也全然顾不得了。打定主意,我立即命人备好车马,前去宸王府。   一路上我都在焦灼地思考该如何向翊辰开口,向他打听如今的形势他会告诉我吗?告诉他我爹一定是清白的他会信我吗?即使他信,他又能如何帮忙呢?   我将任何情形都想了个遍,可独独没有想过,他会不见我。   雨还在下着,雨水滴在身上是冰凉的。素锦撑着伞与我站在翊辰房外已经半个时辰了,任我如何让睿行前去通报,他出来后我所得到的回话只有:“王爷太忙,不见任何人。”   睿行我也是见过数次的,比翊辰小上两岁,是最得翊辰信任的贴身侍从,他见我一直站在风口吹着也于心不忍,多次替我进屋劝王爷出来见我一面却也只能摇头而出。   我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翊辰就在里面,可他却不见我,即使睿行告诉他外面雨大风凉,我已站了半个时辰,可他仍旧避而不见。心中泛起苦涩,我不知翊辰此刻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是他信我爹不会谋反但无力相助,还是他信了我爹蓄意谋反才不愿与我相见?   睿行又一次从屋内出来,他摇了摇头道:“王爷让我捎句话给郡主,请郡主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做无谓之事,别为了罪人将自己也了进去。”   罪人……   我呆立在原地,是他也已经信了,还是他因当下局势而不得不如此?   可即便这样,我仍不愿走,现在我唯一能寄予希望的只有翊辰,除了他我还能求谁?只要爹是被冤的、是被陷害的,就一定可以查到蛛丝马迹,只要有人肯查,有人能查!   心念于此,我咬着唇,对着房门跪了下去。   素锦被我此举吓得一惊,但转而也随我一同跪了下来。长安的雨下了几天几夜,地面湿漉漉的,本是夏末秋初,穿的不多,不多时便觉得膝处被冰凉的积水穿透渗过,甚是刺骨。   睿行本被翊辰唤进了房内伺候笔墨,此时大概是得了翊辰吩咐出来看我是否还在,他一开房门便吓了一大跳,又赶忙转身进了屋子。雨哗哗啦啦地下着使我半分听不到房内的动静,只盼着翊辰能念着往日情分,生出怜悯之心能与我见一面。   他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难熬,我多想在他怀中大哭一场,我多想他捏着我的脸温暖地笑着让我不要担心。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对我避而不见。   睿行再次出来依旧是劝我离开的,我从怀中拿出“归心”,将它递到睿行手中,我将最后的希望,寄于这个所谓的定情信物,寄于这个翊辰曾说的世间只此一份的心意。我对睿行说:“请告诉王爷,这世间只此一份的心意夕儿一直小心守着,那么王爷呢?”睿行点了点头拿着玉佩进了房内。   半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的是睿行,我的心砰砰地跳着,我多么希望睿行说:“王爷请郡主进屋一座。”   我盛满希望的抬头看着睿行,睿行将玉佩递到我面前,张了张口,最终吞吞吐吐地说到:“王爷说……一块玉罢了,世间多得是,随手赠给郡主的东西而已,郡主不必……如此幼稚的……当作珍宝。”   我颤抖地接过玉佩,似有心碎的声音响起,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两滴,顷刻间便模糊了双眼。我不知他是以何种心情说出的这番话,但不管如何,我现下只明白,原来被我视作珍宝的心意在他眼里如此不值一提。   我呆呆地跪在地上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轻盈平稳,走至我身旁时停了下来,睿行对着来人恭敬地喊了声:“婉王妃。”   关素婉的声音如她的人一般娇媚,她带着诧异说:“这不是瑾安郡主吗?怎么跪在这里?还哭得这般梨花带雨,王爷瞧见该心疼了吧?”   睿行支支吾吾地不答话,院中只有滴滴答答的雨落声,关素婉笑了笑,“差点忘了,姚远已下狱了,这瑾安郡主的名号恐怕也将不保了,一个落魄的罪臣之女,王爷又怎会心疼呢。”她向前走了两步,踩过我的衣裙,落下深深脚印,“睿行,王爷在里面吗?”睿行忙答:“回婉王妃,王爷在呢。”说罢开了房门,请着关素婉和她的侍女进去了。   我任凭眼泪不断地流下,无声地笑了,什么太忙,什么不见任何人,只不过是不见我一人罢了,关素婉说的对,我不过是个落魄的罪臣之女罢了,我竟还奢望他能视我如宝,可笑,当真可笑至极。   我在素锦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过身去。握着玉佩的手无力地垂下,玉佩顺着指尖滑落,落在地上。归心,归心,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我的心,只怕再也无处可归。   双膝酸冷疼痛,我一步一颤地往外走去,再不回头看一眼。   我不知道,在我刚刚踏出院门的瞬间,房内的翊辰一把推开了房间的门,他望见的是我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门口。院子里空荡荡的,他看见了静静躺在地上任雨水冲刷的玉佩,冒着雨走下台阶,手指颤抖地拾起玉佩,紧紧握在手心,他面色惨白,鼻头酸涩无比,闭眼间一滴滴眼泪滚落而下。而他背后,关素婉追了出来站在檐下,眼中有喜亦有恨。   我在出府的半路上撞见了神色匆匆的万芷兰,尽管素锦一直替我打着伞,可今日风大,此时身上仍被淋透了,膝部以下更是被地上的污水染脏,万芷兰满眼心疼地看着我,不由分说将我带进她的安居阁换了衣裳。   万芷兰让人烧了炭火给我暖着,又熬了姜汤端给我喝下,对于朝中发生的这些事,她无力帮忙,只能陪我静静地坐着。   关素婉的一席话让我明白,今时不同往日,我一个罪臣之女,谁还敢接近于我,指不定便会被指为同党,翊辰对我避而不见怕也是如此。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眼中尽是担忧的万芷兰,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唯有她,唯有相识不过数月的万芷兰还肯同往日一般待我。   万芷兰见我又哭了起来忙拿起绢子替我擦眼泪,我终于忍不住心底的委屈与酸涩,趴在她肩上一声一声地哭喊着:“兰姐姐,兰姐姐我该怎么办啊,我爹在狱里受刑,我娘毫无音信,王爷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我爹不会谋反真的不会谋反,为什么所有人都不信,为什么?王爷为什么要那样对我,王爷为什么要对我说那种话,兰姐姐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万芷兰轻轻拍着我的背,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任我趴在她肩头哭着。   半响,万芷兰轻声道:“今晚我给娘家写一封家书,让爹在皇上面前进言,先不要对姚将军如此严刑拷打,若姚将军真是清白的,看爹能不能帮忙找到什么线索。”   闻言我赶忙抬头阻止,带着呜咽声说到:“连王爷都不肯帮的事,只怕是真的再没回转的余地,既然如此,我不能牵扯了你和万大人进去。”   万芷兰叹了口气,含着深深的无可奈何。   我不敢在安居阁继续待下去,若是被别人夸大其词,只怕会牵连了万家和王府,姚家突遭变故,多得是爹曾得罪过的人准备落井下石,若再有人拿此去对付宸王和万厉,那更是不妙了。   万芷兰执意送我出府,姚家的马车还等候在外,上车后我挑开帘子看着撑伞站在王府门口的万芷兰,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让她不要为我难过,她也动了动嘴角,以笑回我。车轱辘转动起来,溅起地上的积水,宸王府逐渐从眼中消失。      ☆、山雨来   从宸王府回来的第二日清晨我就得到了娘的消息,伴随着娘的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昨日晚上爹在狱中自尽身亡的噩耗。而娘的情况也万分不妙,娘此时已被关进狱中,择日处死。   我站在院子里呆呆望天,眼泪如洪水瀑布般涌出,素锦和彩绫已瘫坐在地上哭成一团。整整一天都在恍惚中度过,爹死了,娘也要被处死了,我如何去接受这些事实?消息传来后,本就乱做一团的将军府现在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夜里我躺在床上发呆,又想起了娘进宫前的话,娘究竟瞒了我什么?究竟是不是与所谓的我爹谋反有关?若不是,难道还有其他事吗?可是又能有什么事呢?爹已经不在了,我觉得我必须要将事情弄清楚。   若爹真的蓄意谋反,那我无话可说,皇上要如何处置我全然接受,翊辰要如何厌我也理所应当。但若不是……若不是,我又能如何,我苦涩地笑了,身为臣民,即使被冤也无力反驳只能承受。可不管怎样,我都一定要见娘一面问个明白。   想起身在牢狱的娘,我的心又一阵阵痛了起来。夜色沉沉,思绪飘回小时候的夜里,我总是缠着娘为我讲着故事才肯睡去,娘的声音那么温柔,娘的笑容那么美,而此时的娘,又在暗无天日的狱中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她知道爹已经不在了吗?   总归也是睡不着了,我起身给翊辰和芷兰分别写了信。我求翊辰可否让我见娘最后一面,通常罪犯处死前与亲属见上最后一面在大俞国内是可以应允的,只要有权批准的人同意,或能将消息带入宫,皇上大抵也不会不同意。怕就怕翊辰连我的信也不愿再看,所以我同时给万芷兰传了信,告诉她若翊辰不愿,那便只能求兰姐姐帮忙了。   天刚刚亮我便命人立即将信送到王府,我则忐忑不安地在府中等待消息。   不出两日宫里来了人,说带我进狱中见我娘最后一面。   不知是翊辰还是芷兰的相助。   已经二十余天没有见到娘了,娘走的那日,还是衣着温婉得体的美人,可如今在狱中再相见,娘穿着的囚服破烂不堪,面容蜡黄憔悴。记忆里的娘永远花丛里最娟秀的一朵花,何曾这般落魄,心酸猛烈地泛上心头,我哭着扑过去,抱着娘流泪。娘亦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眼泪止不住地落着。   我本不知娘是否知道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与娘说话时半分不敢提起,娘亦不问,我便知道,娘已经得到了消息。   半响,我拉着娘的手,看着她黯淡无神的眼睛,问到:“娘,您告诉我,爹一定是清白的,对吗?”   娘微微一怔,似是有些不信:“夕儿,难道连你也不信你爹吗?”   我拼命摇头:“我信爹!但娘请您告诉我,您究竟瞒了我什么?为何您会感到不安?为何你会觉得要出事?我是您唯一的女儿,到底是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爹又突然会出事?这一切难道没有关系吗?”   我迫切地想让娘告诉我她瞒我的事真的与谋反无关,我爹姚远是清清白白的,是被冤的,我没有信错爹!我又更想知道究竟娘瞒了我什么事。   深宫的监狱四四方方密不透风,将这里的人牢牢地困在里面,看不到外面的日月,听不见外面的风雨,亦辨不得白天夜晚,只感受到蔓延至全身的灰暗与阴冷。娘的声音低缓无力,却如炸雷般在我脑海中反复鸣响,亦觉得狂风在身边呼啸,监狱仿佛被掀开了顶,倾盆大雨迎头而下。   我不知我那日是怎么走出监狱,又怎么回到府上的,我只知道我蜷缩在床上冷地不停颤抖,彩绫吓地抱了深冬才用的棉被将我裹着,亦止不住我心底的寒冷。   娘告诉了我一个埋藏了近十七年的秘密,一个我也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悲的秘密,但却是个残忍又肮脏的事实,脑中闪过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亦是止不住的寒冷与恶心。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已不知是第几个祸降临了。我走后的第三日,娘在狱中被毒酒赐死,将军府中的人被宫中派兵尽数带走,包括素锦与彩绫。而我,被独自一人禁在府内,不得而出。   下了好多天的雨终于停了,仿佛如我的眼泪般,哭了许多日子已经哭干了,天却并未放晴,依旧阴冷沉沉,亦如我蒙了一层层阴影的心。   数月前还喜气洋洋的将军府,如今落得如此荒凉颓败,望着偌大空旷的院落,我时常心中空荡荡地发呆良久。   就在我以为仿佛没人还记得有我这个人时,宫中对我处置的消息终于传来。与娘一般无二,身为罪臣姚远同僚,赐死,同时我与翊辰婚约废除。但我不是饮杯毒酒那样体面地死,而是十日后于城外刑场,执行火刑。因为我被加了条罪状,利用婚约之便,接近宸王,窃取机密。   火刑,大俞十大酷刑之一,将罪人全身缠干草浇火油捆绑于铁架之上,与正午十分点燃,罪人则活活烧死,骨灰随风散去,分毫不留。   恍然间,那日万芷兰送我出府前的一幕又浮上心头。   那时她摸着我的头宽慰我道:“把眼泪擦干净,不要再让人看见你哭,再过不久你还要嫁进府里做王妃呢,别让府里下人看了笑话。”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兰姐姐,你无需再安慰我,王爷不会再娶我了,皇上不可能允许罪臣之女嫁给皇子,况且王爷今日的话已经对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做了了断,大抵婚约废除的旨意马上便要下来了。”   万芷兰看了看翊辰所住庭院的方向,低声念念到:“我不知他对你说了什么,但夕儿,纵使王爷不再娶你,但以往日的情谊,他必会保住你性命使你不被牵连获罪,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好好活着,若姚将军真是被冤,我想来日必有洗清冤屈的那一日。”   万芷兰的话字字落在心头,如今想来是多么讽刺与可笑,在我被禁在府中的日子里,我也曾以为这便是翊辰在保我性命,原来终究是痴念,终究是痴念。   原以为早已流干的泪水再次一滴一滴落下,这些日子来我一直生不如死,与其独自一人在府中煎熬,倒不如死了痛快,可姚家所有人都被带走处置,惟独我一人被留下禁在府中,我以为这是翊辰对我的宽待,便如万芷兰所说保我一命,我以为翊辰对我还有念想,他终究还是护我的,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纸火刑赐死。   以婚约之便接近宸王,意图窃取机密。   这般可笑的罪名不知如何被安在了我头上,翊辰本可为我证清白,如此看来却并没有。也是了,作为罪臣的女儿,我本不过也是个要被处死的罪人而已,定何罪、如何死,那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何须白费力去力证清白。   这就是我以为的大俞盛世,这就是堂堂君子的元盛皇帝。   自接到旨意后我便一直站在院中,从早站到晚,风吹干了眼泪,吹落了树上的枯叶。   今天似乎是什么日子?我木然地回想着,恍然忆起,原来今日是九月初一,是我本该穿着嫁衣幸福地嫁到王府、嫁给那个我最爱男子的日子。可那不过是曾经的一场梦,今日不过是我领到赐死旨意的日子而已了。   头似有千斤重般昏昏沉沉,我拖着疲倦的身子进屋倒在了床上。   彼时宸王府内,翊辰独自一人站在房间,轻轻抚摸着一支梅花簪,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包裹地极好的玉佩,这玉佩叫“归心”。他将玉佩和梅花簪一左一右拿在手中,就那样安静地看着、看着。他身后的桌上,是几碟未吃完的小菜和点心,还有半壶未喝完的酒。   他的身影清瘦了太多,在案上龙凤烛火的摇曳下显得孤寂而悲凉。   我在如同牢笼般的将军府内昏睡了一天一夜。   苏醒后,绝望到极致之后心反而平静了下来,接来下的时光,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安稳地独自在府中过着生命中最后的几日,我也不再哭了,只待时日到了被一把火烧死,随风散去,了此一生。   入秋了,望着满地的落叶,我静静地笑了,当初知晓了我与翊辰的婚期在秋日里,我原以为我和翊辰的感情就像那秋日里成熟的果子,到了丰收的时日,没想到其实只不过是枝头的树叶,到了残败凋零的时期。   被处刑前倒数第五日的晚上,我早早地梳洗完毕,却又无法入睡,便穿着寝衣在府中缓步闲逛,夜里风凉,依稀想起小时候晚上睡不着爬起来在院里玩,娘拿了衣服过来为我披上,将我抱在怀中唱歌给我听。我抬头望着夜空,今夜天空中亮起了许多星星,便如爹曾经看着我时的眼睛,明亮澄澈。不知这些星星里有没有爹,有没有娘,他们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呢?没关系了,再过几日,我便去和他们团聚。   忽而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将我从恍惚中拉扯了出来,声音似乎从外传来,又觉得从将军府正门口传来,我不解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远远地看见一直紧闭的大门此刻大开着,一群官兵将门口牢牢围着,我心道:“难道是过来抓捕我的吗?难道要提前将我处死了吗?还是要将我先带到监狱关着?”   再定睛看时发觉不对,他们半分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一直盯着门外,此时门口又出现了几个官兵的身影,他们正牢牢押着一个娇弱的女子,其中一人口中凶狠地喊着:“看起来柔柔弱弱,胆子倒是跟你爹一样大!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敢逃跑!想害死我们这么多兄弟吗?头次看见死刑犯不下狱还让在这华贵的府里住着,让我们这么风吹日晒地日夜守着,你要跑了我们还得掉脑袋,真是晦气,赶紧滚进去老实待着。”   说罢几人将那名女子猛地推进门内,女子摔倒在地,身后大门重重地被关上,自始至终他们也没有发现站在暗处的我。   我的心慌乱地跳着,看着趴在地上的女子挣扎着站起来,我依旧躲在远处没有上前,只是双眼紧紧盯着她,她终于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的脸。      ☆、巫蛊   那天在监狱里,娘告诉我了一件隐藏了将近十七年的秘密。   大约十七年前,娘怀了孕,爹和娘整日沉浸在幸福与快乐之中,日日期盼着娘腹中小生命的到来。   宫中专程派了太医前来为娘诊胎,前来的赵太医告诉他们,娘腹中是个女孩。爹娘从不在意孩子的性别,娘每日欢欢喜喜,爹亦将娘如捧在手心般护着。   一日爹因突发的要事没提前告诉宫内便匆匆进宫想要禀告皇上,正巧看见太医院的王太医从皇上殿内出来,王太医额上满是汗珠子,脸色也异常难看,神色更是慌乱,从殿中出来后就匆匆离去了,因王太医心神不宁又走得匆忙,并未看见爹。   爹觉得有些奇怪,难道皇上得了什么病不成?爹带着困惑走了过去,经太监通传后进入殿内,皇上看起来与往日一般无二,只是在与爹商讨完事之后,皇上看似随意地问着:“刚刚来的时候你可曾在路上遇见什么人吗?”   爹不知皇上是否是指王太医,但当时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答道:“没有啊……难道宫中进了什么人吗?”   皇上笑了笑说:“没什么,方才淑静在这边玩闹了一会儿,她这孩子爱闹腾,我怕她在路上遇见你又缠上你了。”   爹当时容不得多想,笑着接话道:“淑静公主活泼可爱,三岁多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我也只盼着到时候沁儿的生出的女娃娃也是这般活泼便好。”   皇上缓缓笑着:“女孩子好,好好生下来养着。”   一日夜里,娘感觉有些不舒服,这时候找大夫也不易,况且只是有些小不适,便唤了陈嬷嬷来瞧瞧。   陈嬷嬷是个孤儿,十几岁时流落街头被姚家收养进府当婢女,干些粗活,我娘嫁进来后,见她做事认真,为人老实,便逐渐赏识提拔为近身侍女。后来,我娘无意中发现陈嬷嬷会些简单的医术,一些小病小痛便也让陈嬷嬷来看了。起初陈嬷嬷总是不大愿意,说自己小时跟着同村郎中学的一点医术,怕医坏了府里的人,娘便笑着让她放心医便是,总归是些小病而已。如此一来,陈嬷嬷倒是时常为府里人诊些风寒腹泻之类的小病痛。   自娘有孕以来,陈嬷嬷也一直没再为娘看过,只有赵太医来过数次。而当下,陈嬷嬷的手搭在娘的腕上,眉头紧锁。   娘见她神色不对忙问她诊出了什么,莫非是孩子出了事?   陈嬷嬷摇了摇头,说孩子很好,只是她发觉……娘的腹中,似乎是双生子。   娘闻言甚是惊喜,但又想起陈嬷嬷不是只懂得些小医术吗,为何能诊出腹中是双生子?然而娘问了几次,陈嬷嬷都出神地蹲坐在地,神情木然,脸色苍白。娘更是疑惑,她察觉不对,忙命人将爹喊了过来。   半响,陈嬷嬷终于回过神来,她深深的叹了口气,给我爹和娘讲述了她的身世。   她先祖自大俞开国以来便为宫中太医,后人继承先祖医术,历经大俞三代皇帝。然而在第三代皇帝宣康帝即将退位的前几年里,她的高祖父接到了一道秘密圣旨,要他替朝中正四品及其以上官员家中怀孕的正妻进行诊胎,若诊出腹中怀的是双生子,则必须暗中对其进行滑胎;对当年已经出生的双生子,也必须暗中下药对其造成意外死亡,且无论此双生子是如何死的,皆要取其体内三滴血液。所有的一切,必须秘密进行,不得让任何人知道。   接到这道密旨的共有三名太医,而使皇帝下出如此圣旨的原因,是司天监早年前算出大俞王朝有灭国之灾,而唯一有可能破除此灾的方法,就是自那年起每隔百年,大俞国内,正四品及其以上官员的正妻的腹中所出的双生子不得存活,且要用处死的这些双生子的血液供奉所谓的天神。   本是救死扶伤的医者,却要双手沾满鲜血,亲手杀掉刚出生甚至还未出生的婴儿并取其血液,三位太医即使再不愿意,也必须去做,毕竟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皇帝手中。   然而即使他们依照旨意,暗中杀害了数对婴儿的性命,却依旧无法保家人平安。   接下来的五年内,三位参与此事的太医或突然病死,或因事获罪,而在三人全部死后,他们的家人悉数遭人暗害,而彼时已经落败的家庭消失在人们视野,自然无人在意。   可宣康帝万万没有想到,陈太医在一位太医染病离世时,就已察觉不对,他思来想去后将此事告诉了当时已在宫中当太医的大儿子陈平,让陈平暗中提防,若自己真出了事,也一定要设法保得陈家血脉。   两年后,陈太医被指罪处死。   当已经落魄在山村的陈家遭遇不测的时候,陈平知道若自己不死皇帝一定会起疑,便将所有事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已经继承了自己医术的独子陈容,也就是陈嬷嬷的祖父,陈平和父亲将陈家历代心血用两年时间暗中整理好并藏在百里外的一间独院中,让陈容寻出后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但必须要好好修习医术,为防被发现,不可去做大夫,但一定要在见到有人需要帮助之时用医术救人,以弥补当年死在陈家人手上的无辜婴儿。   从此陈容改名陈四游,以四海为家,走遍大江南北的偏野山村,用他的医术帮助了无数人,因他只在人烟稀少的穷山辟野中游走,所以他的绝世医术并未被外界所知。   一年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陈四游在一个山村里遇见了一名女子,两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妻。从此陈四游停止了游走四方,在那个小山村和妻子过起了宁静且幸福的日子。   在陈嬷嬷的爹出生后,陈四游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妻子,并表示要将陈家的医术尽数传给孩子,他的妻子对他年幼便经历家中败落亲人离世万分心疼,并完全赞同对他教孩子医术之事。   后来陈嬷嬷出世,依旧继续习得了自己父亲所教的陈家医术,并牢牢记着祖父和父亲的训戒:“医术只为救人,不得害人,也不得随意示人。”本来家庭和睦美满,却没想到断送在了一场洪水之中。   陈嬷嬷说到此处时,我爹了然:“你的亲人在洪水中走了,而你流落至此,然后被姚家带回。”   陈嬷嬷点了点头,又立即摇了摇头,“当时我和我哥哥侥幸保住了性命,本是哥哥带我流浪,后来哥哥为我寻吃的,我们走散了,我躲在别人拉货的马车上被带到了这里,不知我哥哥是否还活着。”   我爹问:“可是诚献二十六年夏天,闽南一带的那场大水灾?”陈嬷嬷点了点头说是。   我爹沉思了片刻,迟疑地问到:“你在府上一直叫陈腊梅,是府中人给你取的,还是你爹娘?”   陈嬷嬷说:“是奴婢爹娘。”   我爹又问:“那你哥哥……可叫陈松柏?”   陈嬷嬷的眼睛霍然间亮了,激动的说:“是的是的!我哥哥就叫陈松柏,将军认识我哥哥吗?他还活着对吗?”   我爹对此也颇感意外,他年幼时便随父出征,虽不参与打仗,但一直跟在营地学着,那年姚天祁打了胜仗归来,途径水患之灾刚刚过去的闽南一带,彼时因遭洪水侵袭路面被冲垮,晚上只能就地安营扎寨。   一日晚姚家父子吃完饭独自外出散心时,碰见了一个坐在路边哭着的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说他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了,他把妹妹弄丢了。姚天祁见他孤身一人着实可怜便问他可愿加入烽火军,少年说自己一定要找到妹妹,只能谢过了。姚将军将当时身上带的所有的银子都给了少年,并告诉他要找妹妹可以,前提是自己得活着,自己得有本事,有了本事,才更容易能找到妹妹。少年对姚将军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谢他相救之恩。   爹看了一眼因激动而眼中含泪的陈嬷嬷,继续说:“少年说他叫陈松柏,他妹妹叫陈腊梅,虽然妹妹比他小了三岁,但都在深冬出生,所以一个叫松柏,一个叫腊梅,是爹娘让他们做一个像松柏和腊梅一样凌寒不惧的人。”   陈嬷嬷口中喃喃道:“是哥哥,那就是我哥哥,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过得好不好……”陈嬷嬷的声音由先前的激动缓缓转为无限的落寞。   半响,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娘问到:“陈嬷嬷,照你所言,你的身世本不该对外提起,你今日却将此事全部说了出来,难道你是觉得……”娘低头蹙眉,抚摸着腹部。   陈嬷嬷说:“奴婢这条命是姚家给的,将军和夫人一直待奴婢如家人一样,只是以奴婢所知,大俞历代官员家中人有孕,并没有需派太医诊胎的规矩,除非由官员向宫内申请。当年我高祖为皇上指定的几名官员妻子诊胎,并未有皇上直接下圣旨或当众口谕,而是仅仅知会了我高祖,再由我高祖直接去此官家中,并告知此官此为圣上口谕,同时奉承此官,这是表达皇上对他的器重与关厚,实乃大大殊荣,但为引起其他朝中官员议论,还请不要宣扬。”   陈嬷嬷看了看听到此言面色有变的我爹与我娘,继续道:“赵太医头次来府上说奉皇上口谕为夫人诊胎时,我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之后我总是格外留意着街头巷尾的闲谈,果不其然听说了好几个官员的夫人意外滑胎了,我又细细地算了一算,自我高祖接到旨意那年起至今日,正好百年。”   娘下意识地按住了腹部,声音颤抖地对我爹说:“你还记得半月前,含玉的那对出生不到四个月的龙凤胎染疾身亡的事吗?我曾去她府上时见过那两个孩子,我还抱过他们,那么小,那么可爱,他们还会冲我笑!含玉……含玉的夫君是大都督府长史。”   夜静如水,陈嬷嬷退下后爹将之前正在熬夜所忙的事抛之脑后,安抚我娘睡下。   十日后,礼部侍郎朱弘文家妻意外小产,爱妻心切的朱弘文请旨三日未去早朝,我爹之后曾借宽慰之名与朱弘文小聊,朱弘文痛心惋惜地对我爹说:“可怜了我那两个未出世的孩儿,之前王太医来看过时就说我夫人身子太弱胎气不稳,一定要小心照顾,唉,可惜还是没留住啊,大概是这两个孩子终究与我家无缘吧,只是可怜了我夫人日日茶饭不思……”   夜里,爹独自对月沉思,朱弘文的夫人腹中,本是双生子,究竟是巧合,还是真的要重演多年前的祸事?王太医……爹蓦然间想起那日神色慌乱从皇上殿中出来的王太医,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当今皇上也真的在做如此惨无人道的残忍巫蛊之事吗?   ☆、双生   三日过去,又是一个不眠深夜,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只有我爹和陈嬷嬷两人,我爹问她:“你所知的官员妻子意外滑胎中,有几人本所怀双生子?”   陈嬷嬷答道:“我知五人,但只有一人所怀的是双生子。”   我爹疑道:“那么其他四人是纯属意外滑胎了?”   陈嬷嬷静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我高祖接到的旨意中说,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只要诊出是双生子,无论是否误诊,皆杀之。”   房间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赵太医为我娘所诊腹中是个女孩,可陈嬷嬷却诊出腹中是双生子,虽这事误诊几率极大,来日所生真只是个女儿便好,但若是双生子,只怕依旧难逃一死啊。   半响,爹打破了沉默:“如果当今皇帝真的在依照所谓的秘法重演当年那场祸事,我们唯有一个法子了……此事恐怕还得靠你。”   陈嬷嬷万分惊讶,而爹告诉她,同安知县,或许便是她的哥哥。   我爹开始带兵打仗后,一次战事归来路过同安,听当地百姓皆在夸这个新上任一年的知县是个好官,当时我爹并未在意,毕竟多数官员刚上任时都是一副清廉好官的模样。数年后他再次路过那里,知县依旧是当年那个知县,他随口一问得知,这个知县的确是个清廉公正的好官,本有数次升官的机会,他皆因不愿奉承上面而错失,但他毫不在乎,只一心打理着同安县,而这个知县,叫陈松柏,是个孤儿。   我爹遥遥望见过一眼在摊边吃着小粥和百姓笑颜聊天的陈知县,竟然是曾经夜里那个说要像松柏一样凌寒不惧的少年。爹并没有上前同他招呼,自己笑了笑便离去了。   爹和陈嬷嬷进行了彻夜的商讨,后来一切也全如他们所愿般顺利进行。爹暗中送信给陈松柏,并约见在距长安与同安都很远的一个偏远地区,陈松柏记得我爹便是当年那个将军的儿子,并在得知自己苦寻多年无果的妹妹被姚家收留至今后,激动地数次要给爹下跪,皆被爹拦下,兄妹二人见面后相拥而泣,场面甚是动人又心酸。   爹和陈嬷嬷将这次事情告诉了陈松柏,陈松柏听完眉头紧锁,他恨恨地说道:“祖父和爹曾经都一直教导我和妹妹,医术一定要用来救人,不能用来害人,无论何时都要心存善念,也切勿再念过去仇恨。可是自从当了这知县,每每看着朴实善良的百姓,再看看上面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官,还有那些因鬼神流言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贵族,我便决定,我一定要做个好官,做个善官,保同安百姓一生的合乐。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越是富贵的人家越是信鬼神之力,甚至不惜杀害无辜的妇孺婴儿!堂堂大俞王朝百年风雨,竟然至今仍信用双生子的性命保国家这种可笑又可怖的言论!”   最后,陈松柏听完爹和陈嬷嬷商讨的计划后,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并在回同安县之前,悄然随爹进了趟将军府替我娘诊脉,而诊的结果和陈嬷嬷一致,我娘腹中极有可能是双生子。   数月后的一个傍晚,皇都长安的天上夕阳如血,将军府内的娘产下了两个女孩。   按照先前的计划,房内的陈嬷嬷本该即刻止住一个孩子的哭声,然后趁换水之际将孩子放进盆内再用脸帕盖上,端到爹事先命人在府内后园挖好的地道中,送到地道所通的另一端陈松柏亲信手中。然而在两个孩子出生时,一个孩子啼哭不止,另一个孩子却异常安静虚弱、一声不出。   精疲力尽的我娘看着面前的两个的孩子,脸上挂着泪痕说将瘦小虚弱的那个留在自己身边照顾,可是无论陈嬷嬷如何弄,啼哭不止的那个孩子都无法安静下来,如此自然无法将她带出,最终,被带走的是那个虚弱的孩子。   陈松柏的夫人姜氏在我娘生产的三个月前假装怀孕,借身子不适为由再不外出露面,而在孩子被送去之后,被安排在陈家暗中由最信任的嬷嬷照养五月,再由姜氏早产“产下”孩子的两月的后,才由姜氏抱着孩子露面,那个孩子本就瘦小娇弱,又称姜氏早产所生,因此原本七个月大的孩子对外称做两个月也丝毫未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所有参与此事的人皆是我爹以及陈松柏的心腹,事后陈嬷嬷依旧依旧留在姚家,而那个密道,也早已被重新填上。事情到此,除了参与此事的人外,任何人都无法将长安姚家与同安知县联系起来。本是抱着只怕万一心态才做出此对策的我爹他们,却发觉几年后,宫中赵太医和王太医相继因事消失……   爹娘庆幸之余,亦心生后怕,为防生变,姚家陈家商定,此事过去后,两家再不联系。   一对双生姐妹,命运就此错开。   被送到陈家的孩子姜氏给她取名叫陈怜霜,而留在姚家的那个孩子就是我,姚夕儿。   这件往事,一直被压在娘的心底,就在一个月前娘被带入宫中的前几日,她总觉心神不安,而除了此事,她心中并未有其它不能让人知晓的事,因而在她思绪不宁又恰巧宫中传旨时,第一反应便是莫不是此事败露了?与所谓的我爹存谋反之意并无半分关系。   我祖父和爹都是朝廷重将,我原以为我深爱的大俞盛世是靠着百年根基和天子的仁厚礼贤、诚俭爱民才使得国家昌盛,国泰民安。我原以为当今天子是个仁君明君,却丝毫没有想到,古时民间传言里那些血淋淋的巫事会发生在当今的大俞里,杀掉婴儿取其血液来保住江山这种荒诞又肮脏的做法,竟然会由我一直万分崇敬的元盛皇帝做出,遥想幼时听别人讲述刚登基不久的元盛皇帝亲率御林军大战齐王叛军时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仿佛仍旧历历在目。   那日我听娘所言后,止不住的彻骨寒在全身上下蔓延,若不是陈嬷嬷偶然发觉,若不是陈嬷嬷有那样一段身世,那么当年我娘产下的我与妹妹,是不是也会被元盛皇帝派赵太医下药害死?   此时此刻,我远远看着那个与我长得几乎一样的女子,心中生出万千情绪,她难道……就是我的亲妹妹吗?   那女子抬头望了望四周,踉踉跄跄地往里走来。我从先前躲着的树后走了出来,出现在她面前。   她瞧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我,微微怔住了,接着又缓缓往前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道:“你是我姐姐,对吗?”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猛然间涌上心头,这是我的亲妹妹啊!我伸手将面前的女子拥在怀中,眼泪也跟着下来了,激动地说着:“是,我是,你是霜儿对吗!你是霜儿!”   霜儿也抱着我,声音欣喜又带着哭腔,她连连说着:“是我!姐姐!是我!”   陈怜霜,亦叫姚霜儿,这是我娘给她取的名字,因为我们出生的那日,傍晚夕阳若血,染红了整片天地,晚上一夜凝霜,冻住了整个长安。   我将霜儿带进房中,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又为何要过来,霜儿低下头想了想,说夜深了,让我先好好休息,等明日,明日她将一切都告诉我,于是我只能带着重重疑虑睡下了。   ☆、替换   清晨,阴沉了多日的天儿今日竟晴了,我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霜儿,她与我相似,却又不似,她那双水盈盈的桃花眼纯净无暇,一低眉尽是无限的娇怯,甚是楚楚动人。我倒了杯茶给她,等待着她将我昨日所问一并回答了。她轻轻抿了口茶,又看了看我,垂眸道:“等我说完,姐姐一定要照我说的做。”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子落进房里,霜儿将事情娓娓道来。   自我被禁以来,将军府周围日日皆有官兵守着,想进来着实不易,于是,昨日夜里,她寻了处距官兵远的角落,悄悄靠近了将军府外围的墙边,再贴着墙走到一处离守卫近的地方,“哎呦”地大叫一声,佯装摔倒在地的模样,如此必然惊动了附近的守卫,她惊慌地想起身逃跑,却又因摔到了腿一时站不起来,被赶来的守卫按住,守卫看见了她的模样,自然以为是我翻了墙逃出来,便又将她押送了进来。而她远从同安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换我出去。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我是死罪,我再过几日便要被处火刑!”   霜儿绞着手中的绢子,低头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过来,姐姐,我自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即使爹医术再高也医不好我,我活不过二十岁的,顶多再有三年我一样会死。”   我蹙眉看着她,“陈伯伯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吗?”   霜儿说,在她小时候,就知道了所有的事,陈松柏的身世、以及她自己的身世。因为长相与我几乎一样的缘故,即使同安县距离长安甚是遥远,但为了以防万一,她便被养在家里极少见人,孩子对外面的世界总是新鲜好奇的,自己出不去,便翻翻书籍,听听大人们讲故事。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大俞有个骁勇善战的姚将军,她还知道大俞有个少年皇子,能文能武、屡立战功,比当今皇上年轻时更为出色,她最爱听娘弹夕阳曲,只是自己又不爱学,她说她的爱好是听故事,她想听尽世间有趣的事。   陈松柏是在她十岁那年将所有事都告诉她的,陈家觉得她理应知道一切,本以为她会为此难过一阵,没想到她开心地笑了:“原来那个大将军竟然是我父亲,原来夕阳曲是我姐姐弹的。”小小的霜儿又起身对着陈松柏夫妇跪下:“霜儿谢谢爹娘冒着死罪救了霜儿和父亲母亲还有姐姐,霜儿会孝敬你们一辈子。”   年幼的霜儿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被送走的那个孩子而感到难过,她跟着陈松柏学起了医术,她说虽然陈家医术有哥哥继承了,但她也是陈家人,她也要学会用医术救人。她知道自己与姚家的关系不能被外人知道,便很少再随意提姚将军,但总是爱悄悄的问爹:“我父亲又打胜仗了吗?”她亦喜欢对着镜子问娘:“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也长我这样。不对不对,姐姐一定比我更好看。”   姚家的变故传到了同安,霜儿手中的药罐子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片,刚熬好的药也洒落一地。从未见过姚将军一面的霜儿却与我一样,不相信这是事实,日夜的惊慌与担忧使她又发病了,在床上昏迷多日后,陈松柏再次将她从阎王爷那儿拉了回来,醒来后的她问陈松柏:“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陈松柏仿佛也苍老了许多,看着面前虚弱的霜儿,陈松柏背过身偷偷摸着眼泪,霜儿说:“爹,您不要瞒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您对我说实话吧。”   霜儿的确活不了多久了,这次能救回来,再活三年便是极限了,而此时,我被禁在将军府内即将被处火刑的消息从皇都传了去。她没有想到,在她昏迷的这段时日里,她的父亲走了,母亲走了,而姐姐也获了死罪,一个念头突然从她心底升起。   她在爹娘面前长跪不起,“当初爹娘收养我是为了帮姚家,那就请爹娘也能再帮一次,救姐姐出来。”   陈松柏夫妇怎么舍得陪伴了十几年的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尽管他们当初收养霜儿是为了帮姚家,死罪他们不怕,可他们怕至亲至爱生离死别。但最终他们熬不过霜儿的苦苦哀求,答应了以霜儿换我出来。   我极力忍住眼泪,“你我自出生起十几年来从未见过面,你为何执意要替我去死?”   霜儿忽然间笑了,笑容如山茶花般纯净美好:“因为你是我姐姐啊,虽未见过面,但我常常听你的曲子呢,听《夕阳曲》的时候我便在想,我姐姐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作出这么美的曲子。我总归也活不了多久了,随时就可能发病死了,但你健健康康的,所以你得好好活着。”   因为你是我姐姐啊。   看着霜儿的笑容,我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凄然一笑:“那我作为姐姐,又如何能让妹妹替我去死,而我独自一人苟且偷生,这岂非禽兽不如。”   霜儿急了:“这是自己我心甘情愿的!是我执意要换你出去的!”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同意的,霜儿,死前能见到你,能知道我有一个这样好的亲妹妹,我已经很开心了,你要如何换我出去,你便用那个法子自己离开吧。”   我起身欲离开房间,却被霜儿一把抓住,她盈盈含泪地望着我,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对她说到:“不要说你最多只能再活三年,即使只有一天,你也不该替我去死,你不欠我,反而我欠了你太多,你我同为姚家女儿,可这些年却只有我在爹娘身边享乐,我甚至在一个月前才知道我竟还有个双生亲妹。”   霜儿连连摇头:“不,这些与你并无关系,而且爹娘待我很好,我在陈家过的很好,父亲母亲也是为了保全我们才会如此。可是姐姐,若几日后你死了,三年内我也死了,姚家和陈家冒着死罪才换来的一切,岂不是都没了。爹娘和父亲母亲当年的愿望,就是你我这两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着而不被毒害枉死,可如今你即将被处刑,难道就不是枉死吗?”   “那你换我出去,你难道就不是枉死了吗?”   “但我总归活不了多久了,最多三年,也可能随时都会发病离去,可姐姐你不一样,你出去后,用我身份,可以好好地、平安地活下去。父亲母亲都是枉死的,但我相信,那些见不得人的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撕开,总有人会还父亲一个清白,若是连这样一个人都没有,大俞王朝的灭亡之日也不远了。姐姐,我是等不到那一日了,所以你得好好活着,不见到姚家洗清罪名,姐姐你会甘心吗?”   霜儿这一番话是使我震惊的,我从未想过看起来娇弱乖顺的霜儿能说出这些话来,不见到姚家洗清罪名,我会甘心吗?我甚至从未想过。这些天来我从震惊到绝望再到心死,我只想过为何爹会突然被安上谋反罪名,为何那些人会背叛爹,为何皇上信了,为何大家也都信了,还有翊说出的那一席话。   我从日日沉浸在变故的痛苦中再逐渐转为心死般地平静,仿佛认命般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却未认真想过,姚家的变故是大俞王朝中震惊上下的大案,而且是冤案!若真的人人都信我爹真的谋反而心中无半分怀疑,那朝堂上下岂非昏庸无道。是了,或许便如霜儿所言,总有一日,会有人替爹洗清罪名,但必然不是当下,需要等,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我终究还是出去了   虽然那一日无论霜儿如何劝说,我皆不同意,往后两日,她不再提起此事,却也并未离开,她说以后我们便再见不着了,她要和我度过最后的几日,可是在九月十一的清晨,她将我带至后园,指着园里那个不起眼的井告诉我,这便是通往府外的出路,她让我下去。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她说自她离开同安,就从未想过再回去,她告诉我,即使我不走,她也不会离开,要么我走,要么我们便一起被官兵带走。   如此又变成了我极力劝说她离开,而她如那日的我一样,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可这一日是我将被处刑的日子,大批的官兵不多时便会到来,我们已没有时间。   她抱着必死的心看着我,我不忍直视她的眼睛,终是背过身去,答应了她。   当年爹其实在府中挖了两条通道,一条是早已被填上的地道,而另一条,就是这口井。只是若抱着刚出世的婴儿从井内逃走易出意外,所以只留做以防万一的备用。当年送走霜儿后地道早已被填上恢复如初,而这条通道却只做了简单填埋,因为这口井的出口,是城外一座荒院中的另一口井,二者从地下相通,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种出口对天的反而不会引起人的半分注意,留着,也许来日有用,或许天意如此,就像如今,真的用上了。在这几日里,陈家已有人连日将此通道再次暗中打通,我只需顺着这口井下去,下面自有人接应。   霜儿找了根足够长的麻绳系在我腰上,时间不多,官兵或许就要到了,我将霜儿紧紧拥在怀中,哭得满脸是泪。   霜儿最后留给我的是一抹灿烂的笑容,那是我下井后抬头望她,她用了这几日来她最轻快的语气说了句:“姐姐放心吧!霜儿定会把姐姐平安送下去!”这亦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秋凉   我终是安全到了底,不知瘦弱的霜儿拼了多大的力气。   井下的确有一人来接应我,我顾不得看清他的样子,只感觉脚在触地的一瞬间身体便如被抽空了般瘫软无力,我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腿上无声地哭着,旁边的那人默不作声,陪我一起在我身边蹲了下来,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出来后已是下午,行刑是正午,霜儿,已经不再了。   刺眼的阳光当头照下,我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便失去了知觉。   晴了不过数日的长安城在这个午后突然迎来了一场百年未见的暴雨,霜儿的骨灰随风散去后便被雨水冲刷的一干二净。人人都躲在屋里不愿出门,长安街上空荡荡的。而行刑场上,却有一人独自站在风雨中一动不动,旁边不断有侍卫撑着已快被大风吹烂的伞跑去,口中还念念着:“王爷快走吧,再站下去身子就淋坏了,这么大的雨怎么经得住啊!奴才求您了王爷!”可刚一靠近便总是被他一把推开。   翊辰浑身被暴雨淋透,脸上早已不知是雨还是泪,却见眼眶红得似要滴血。   遵照皇上的旨意,翊辰必须亲自带兵维护今日刑场的秩序,而翊辰也亲眼看到了刑台上的女子是怎样被大火吞噬。女子被行刑前在刑台上平静的面容以及目光扫到他时的淡然,深深的印在他心底,他以为她会恨他,却没想到她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样那般从容、那般不带分毫情感,脑中又浮现那日女子在雨中离去时决然的背影。   翊辰回宫后大病了一场,与他一同大病的,还有当朝皇上。   皇帝的这场病来的突然而又猛烈,这场病使皇上宛如苍老了二十岁,而在翊辰病好后,皇帝依然卧床不起,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尚且四十的皇帝传位于宸亲王叶翊辰,翊辰登基后,改号景承。   登基之时,年轻的君王忽然望着天空静默不语,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大雁正在南飞。待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时,翊辰低首闭上双眼,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念想与情绪封存在心底的最深处,睁眼抬首间,下方文武百官仿佛看见了大俞帝国一颗崭新的却又孤独的朝阳高高升起,他坐上皇座,君临天下,俯瞰万民。   我就是在这时醒来的。   空荡荡的屋子里不见一个人,我挣扎着下了床,推开门外面是个清素却又静雅的小院,院中有个正在扫地的小丫鬟,她看见了我,扔了扫帚便跑过来将我扶住,欢喜地说着:“小姐你终于醒了!”   她见我默不作声,将我又扶进房内,关上房门,对我说:“你无须戒备我,我叫竹桃,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二小姐临走时托我好生照顾你,如今你便是我的小姐。”   既是霜儿的贴身丫鬟,听她的一番话想来也知晓这些事了,我便稍稍安下了心,环顾四周,这里应该便是陈府宅院了。   她倒了杯水给我,继续道:“小姐一定有很多想问的,那便问我吧。”竹桃的双眼如霜儿一般澄澈明亮,似是觉得我仍存戒心,她冲我和婉地笑了笑,又说着:“你若不放心我,也可晚上问老爷和夫人。”   我抿了口水,看了看她,开口道:“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问起。”话一出口蓦然惊住,我的声音竟沙哑无比,毫不是从前那般清澈灵动。   竹桃看着我的样子,微微沉思,对我道:“小姐昏睡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高烧反复无常,而且浑身上下时而冰凉时而滚烫,夜里也总是浑身发抖喃喃自语,想来是留下的后遗症,不过也无需担忧,日后调养会慢慢好起来的。”   没想到我竟昏睡了一月之久,在心底略作思量后,问她:“陈老爷和夫人现下在忙吗?”照理说我醒来后丫鬟应去通知老爷或夫人才对,可眼下却只有竹桃一人在这里,且她无半分前去通报的样子,我心中有些奇怪。   竹桃点了点头:“老爷今日有案子在处理,夫人因着小姐多日未醒,今日去了寺庙烧香祈福,他们现下都不在府里。”   我透过窗子望着外面,今日晴空万里,天空澄澈湛蓝,心中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一时觉得无话可说、想问的事也无心再问,便一边抬手开着窗子一边随口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天儿竟这样好,真是难得一见。”   竹桃看了看我,低下头缓缓道:“今儿是十月十五……新帝,今日登基。”   我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新帝?难到是翊辰?元盛帝年岁不老,身体也一向康健,怎就突然传位新帝?   竹桃叹了口气,将元盛帝大病退位的事告诉了我,这病来的太突然,究竟何病宫中也未对外宣告,可自元盛帝大病后便再未露面且直接传位,想来病的着实不轻。   脑中想象着翊辰今日登基的模样,头却莫名地开始疼,转眼额间直冒冷汗,竹桃慌忙寻了药喂我喝下。逐渐稳定下后,望着碗中残留的药渣,我兀自笑了,翊辰,这便是注定我要将你彻底忘了吧。   陈老爷和陈夫人是傍晚时分回来的,陈夫人亲自做的晚膳,饭菜很香,但我却没有什么胃口,心中有太多太多事需要问。   我祖父姚天祁是个孤儿,在军营战场上摸爬滚打最终当上了一品大将军,他老来得子,祖母生下了我爹后便撒手人寰,我爹便是姚家的独子。曾经姚家虽在朝中声望显赫,却人丁稀少,除了府中家仆便只有我们寥寥数人。   而这晚我从陈老爷口中得知,那日官兵带走的姚家家仆们,已经被尽数处死,一人不剩,便包括了陈嬷嬷和素锦彩绫。   陈老爷说自此处时声色沉哀,眼眶微微泛红,他仰了仰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这些家仆顶多会被流放出去,没想到朝中竟连他们的性命都要了去,姚府中人一个不留,这便是实实的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啊!   陈嬷嬷何辜!素锦彩绫何辜!姚家那些普通的下人们又何辜!   陈老爷说,霜儿尸骨无存,他们只能在同安的一处山林中为她立了一座空坟,且怕日后引起事端,他们连霜儿的名字也未刻上。我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咬着嘴唇,陈夫人牵过我的手放进她手心,对我道:“好孩子,你也是个可怜人,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事,又病了这么久才醒,可一定得好好调理,霜儿已经不在了,以后你便是我们的孩子,这里虽比不得以前的姚府,却也是个清静自在的地儿,把身子养好,好好地活着。”   十几年来,陈家夫妇一直将霜儿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抚养,如今她却为救我,自己被一把大火烧尽,还有陈嬷嬷,当年找到哥哥后她本可以离去,却依旧选择留在姚府照顾我们,而陈家当年便冒着死罪替姚家接下了霜儿,如今依旧冒着死罪又从长安将我带了回来,姚家承了陈家太多太多的恩情。   我起身跪在陈家夫妇面前,对他们磕了三个头,道:“姚家如今只剩夕儿一人,老爷和夫人的恩情夕儿没齿难忘,夕儿的命是霜儿换来的,日后您们就是夕儿的爹娘,夕儿会好好活着,好好替霜儿活着,好好为爹娘尽孝。”   陈老爷和陈夫人将我扶起来,点头道:“好孩子,伤心的事就埋在心底吧,不要再想了,我们活着的好好活着,才是霜儿、是你爹娘、是腊梅这些离开的人最希望见到的事啊。”   自此,我便承了霜儿的一切,唤名陈怜霜,奉陈老爷夫妇为爹娘,在同安县过着最为平静的日子。姚家、长安、皇宫、翊辰,那些所有所有的过往都被我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镇国大将军的独女、宸王的未婚妻、皇帝亲封的瑾安郡主,这些曾经羡煞了无数人的名号早已随着昔日的姚夕儿一同消散在世间。   皇都长安里,景承帝叶翊辰登基后,其二位王府侧妃,万芷兰册封为娴妃,关素婉册封为庄妃,除此之外,后宫再无其他嫔妃。   翊辰登基两月后,官员开始上奏请皇帝册立皇后,举办选秀,以充实后宫,延绵子嗣。   下了朝,翊辰坐在龙椅上迟迟未动,皇后,皇后,眼前悄然浮现一位面若桃花的女子,穿着盛装华服,带着倾城微笑,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快走至他面前时却忽然消散,只余下他一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大殿。   前朝关于皇后究竟立谁争论不休,当然也无非是在娴妃与庄妃二人之间做出决定,而翊辰心中的妻,早已离他远去。   万芷兰的父亲是前朝御史大夫万厉,关素婉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关珩之,二人皆处于朝中的重要位置,虽若论官职的高低万厉或许更胜一筹,但自我爹死后,烽火军已无往日辉煌,关珩之手中的兵权则成了大俞的重要兵力,这位兵部尚书的声望一时大幅上升,而从新帝对他近日的态度来看,关珩之的地位恐怕还要一路高升,且恰在此时后宫又传来了消息,庄妃怀孕了。      ☆、东方氏   就在众人觉得这皇后之位恐怕要落入庄妃手中之时,皇帝却在早朝向各位大臣宣布了即将册立的皇后人选,既不是娴妃,亦不是庄妃,而是东方家族的女儿东方韵。   此话一出,终是平息了连日来众人对皇后人选的争论,这些日子里,朝中大臣们对册立皇后一事寝食难安,后宫与前朝从来都是密不可分,娴妃与庄妃二人中谁被封后,谁娘家一方的势力必然会壮大,而与此同时对其他官员来说,是否站对了队则尤为重要。   往日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除了寥寥数人仍有异奏外,其他人皆毫无异议,立后一事便顺利进行。   立后大殿那日,我正同陈夫人一起在外采办年货,同安县的街头巷尾都见百姓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位新的国母。   眼下快至新年,同安县街上处处都是出来购买年货的人,甚是热闹,街上遇见了不少陈夫人相识的人,其中一位王大娘同陈夫人寒暄完后笑呵呵地看了看我,连连说到:“这是霜儿吧,许久未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活脱脱的美人坯子,也就是命差了点生在咱们这小县城,要是在皇都怕是皇帝见了准要带回宫去做个贵妃!”   王大娘是土生土长的同安县人,和这里大多的百姓一样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没有见过大的世面,但都心地朴实善良,个个都是心直口快的热心肠,不同于杭州、不同于长安,金钱地位离他们都甚远,但他们却过的随心快乐。   王大娘提着一篮子东西喜滋滋地走了,我犹自看着这个弯弯绕绕的小巷出神,眼前突然横出一串冰糖葫芦,转头看见的是竹桃暖人的笑脸:“吃不吃?不吃就都归我咯!”   这个小丫头,总是如此机灵。我接过冰糖葫芦,抿唇一笑。   因着东方韵登上后位,消沉了几十年的东方家族终是再度得到了他们期盼已久的荣华。   当年大俞开国皇帝平琮帝打江山之时,有一位聪慧的奇女子陪伴着他出生入死,这女子叫东方丹语,在平琮帝创立大俞帝国后成为了平琮帝的皇后,亦是平琮帝一生里唯一爱过的女子。   东方丹语才识过人,精诗书,通兵法,平琮帝得以创立大俞帝国着实少不了东方丹语的功劳,但东方丹语对政权无半分念想,她的愿望便是能生生世世陪伴在平琮帝身边,陪他君临天下。   大俞帝国刚刚建成之时,曾有人秘密上奏让平琮帝处置了东方丹语以绝后患,但平琮帝只扫了一眼奏折便将它扔进了火盆,而后娶东方丹语进门,且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封后典礼。但聪慧的东方皇后怎会不知前朝大臣心中所想,于是她思虑良久后,找到平琮帝进行了一次长谈。   此后,大俞立下了一个新的规矩,东方家族的任何人都不得参政为官,也不得参军入营。   这个规矩保全了东方家族,亦保全了皇室的权利,其实东方家族的男儿本就大多平庸,不过族中女子却个个貌美娇俏,如此一来,东方家族便将重心放在了族内女子的贤德教养上。   后宫与前朝向来牵连,后宫之主的位置更是与前朝政事有着剪不断的关系,但平琮立下了东方家族不得参与朝政的规矩,使得大俞第二任皇帝依旧选择了东方家族的女儿为皇后。而之后的宣康帝的皇后也出自东方家族,诚献帝的第一任皇后亦是出自东方家族,且这几位皇帝同样有不少后妃是东方家族的女儿。   百余年来,东方家族的人虽从未再与朝政有过分毫关系,但却俨然成了大俞皇族最亲的亲家,提起东方家族,人们便首先想到东方家族的历代皇后,东方家族亦成了皇都长安的大户贵族。   到了大俞第五任皇帝之时,发展了近两百年的大俞王朝到了一个鼎盛时期,然而据说先帝诚献皇的第一任皇后东方氏为了与当今皇帝的母妃争宠,曾毒害过其母子二人,最后事情败落东方氏被打入冷宫最终病亡。如此一来第五任皇帝不仅没有选择东方家族的人作为皇后,更是连一个末等宫妃都没有出自东方家族,一直靠着女儿吃皇家饭的东方家族悄然走上了衰退的道路。   东方家族曾无比地期盼元盛帝登基后能改善他们的境遇,然而元盛皇却同他爹一样,上至皇后下至选侍,后宫中没有一个女子出自东方家,曾经荣华一时的东方家族逐渐沦为皇都的破落贵族,一家老小只能守着个已无往日辉煌的府邸大院过日子。   大俞第七代皇帝叶翊辰突然选了东方韵为皇后是众人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不过东方家族的处境虽远不如往日,到底也还是大俞开国以来传承至今的百年老族,除了诚献帝的东方氏皇后曾一时鬼迷心窍做出了糊涂事之外,东方家族的后辈皆还是贤德有礼的女子。东方韵年芳十九,端庄贤德,蕙质兰心,是东方家族老爷的嫡幺女,即使东方家族这几十年来荣光渐消,也依旧没有停止对女子的贤德教养,也正因如此,翊辰选择了东方韵,亦平息了前朝对立后一事的争执,而族中再出皇后,东方家族也终于开始逐渐恢复往日的荣华。   皇后已立,翊辰则以自己登基时日尚短、一心只有国事为由,将选秀之事推至三年后,但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只有两位嫔妃又却是太寒酸了点,太后便挑了两位大臣家的女儿先封了贵人入宫伺候着。   冬去春来,春走夏至,夏过秋临,秋完又冬,四季轮回更迭变换,我在陈家平平淡淡地度着每一日,遥遥想来,这似乎是我曾期望过的生活,没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能早闻鸡鸣晚见月,能春赏花开秋摘果,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只是,一切又与曾经的期望是那么的不同。   自我那次昏睡一月醒来后,身体便一直不甚好,起初三天两头便高烧不止,夜里更是虚汗连连不得安睡,好在有着陈老爷的医术在,日日细心调养逐渐缓和了些,只是依旧受不得风吹日晒,且需要药物的定期调理。而我的嗓子在大半年的咳嗽不止中宛如损坏了一般一直沙哑无比,直到后来病逐渐好起来后才能正常言语,只是我的声音再无往日的清灵动听,说起话来只能似缓缓流过的水般温声软语绵绵细腻,倒同我现在沉静如水的日子十分契合。   在这里,我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却未曾想被一位公子看上了,不过在我与那公子见了一面小聊了几句后方才了然,这位公子喜欢的是霜儿,而并非如今替代着霜儿位置的我。他自然是不知道实情的,他以为我便是他爱的那个姑娘,自那日小聊几句后他再来陈家便总是被我拒之门外,我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而他便开始隔三差五往陈家给我递书信,我无奈便只得寻老爷与夫人相助。   那公子可以算是同安县的大户人家的子弟了,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他名叫宋昌,与霜儿有过数面之缘,也曾与霜儿一起在除夕之夜放过莲花灯,算是霜儿曾经唯一的玩伴,二人亦可称青梅竹马,虽然他们曾经见面玩耍的次数并不算多。后来这宋昌外出做生意,便是忙得三年未回这同安县,而这次宋昌的祖父六十大寿,他便是回来贺寿的。   宋昌外相丰神俊朗且又品行端正,在生意之道上甚有天分,宋家又是同安的富贵人家,宋昌可谓是同安多少未出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不过这宋昌如今已过二十却至今未娶妻妾,尽管上宋家说媒的人已快踏破了宋家门槛,只是这宋昌常年在外,连他爹娘亦见不到他的面,一来二去的便耽搁至此。如今看这情形,怕是宋昌早已心系霜儿,陈老爷夫妇此前对这事也是不知分毫,不过霜儿生得沉鱼落雁,性子又温柔可人,着实是讨人喜欢的,也难怪宋昌一直未娶,又对霜儿如此念念不忘。   他在递来的其中一封信中说到,当年他离开同安县时曾允诺过我,等他的生意稳定,便娶我为妻,护我一生,让我等他几年。那时我虽未确切回应,却对他说,来日的事是不可预料的,现下的话或许来日并不能实现,未来总有变数,所以来日的事,便等来日再说吧。而三年过去了,宋昌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他现在回来一是为了给祖父祝寿,二便是为了告诉我,当年他说下的话他一日未曾忘,他对我的情意也一日未曾变,若我对他的情意也如当年未变,那他便上门提亲。   我也终是明白,霜儿其实也早已对宋昌有情,只是霜儿那些话的意思恐怕是担心自己的病或许哪天便会将自己带走,因而不敢轻易许下承诺,但宋昌却会错了意思,以为霜儿怕他变了心,所以才会在回来后立刻找到我。   这宋昌传书信与我的情形总是不经意间便会让我想起过往,曾几何时,也有个男子如他这般时常递书信于我,那时收到了信我总欢喜地阅完然后反复斟酌思量如何回信,但这亦是二人两情相悦才会如此,如今我对宋昌着实无半分情,又该让我如何去回应。   我不是霜儿,不是宋昌爱的那个女子,我亦不爱他,可是我又不忍回绝他。如果今日在陈家的依旧是霜儿,如果收到宋昌书信的依旧是霜儿,如果霜儿知道她能得自己所爱之人多年的情有独钟与念念不忘,她必定是欢喜的吧。   ☆、错缘   关于宋昌一事,陈老爷夫妇一时也想不出法子,若只是宋昌喜欢霜儿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又误会了霜儿话中的意思。如今回绝他不仅我不忍,陈老爷夫妇亦是不忍,他一回来便欢喜地找我,想着娶我入门,我们又如何开得了口去破他冷水,若是告诉他陈怜霜现在不爱他了,他可会心碎?   此时我多想回到曾经的日子,回到在杭州姚府时的我,那时我还不懂男女情爱,没有感受过爱一个人以及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也正是因为如今的我亲身经历过,我才不愿去让那个深爱霜儿的男子如我一般痛彻心扉。   陈夫人思量良久,说到:“宋公子的样貌为人与家中条件在同安县皆算是上等了,且他又如此情深义重,其实你与他试着相处一阵也未尝不可,都说日久生情,若是来日你能对他生了情,与你与他来说其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如今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了,娘和你爹也老了,宋公子也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陈夫人的话落在耳中,我不免摇了摇头,对她道:“宋公子爱的女子是霜儿而并非我,我与霜儿虽容貌极像,但我终究不是她,若我与他在一起,便是以霜儿之名,这岂非欺骗了他。且我当下也并无嫁人之心,经历了些许事,我已无心再去考虑其他的,若说婚事,我无论如何也要为我亲生爹娘守孝三年后再去想。”   陈老爷点了点头,又道:“话虽如此,可我们又该如何回绝宋昌?你思考一下,两年后,你可愿嫁他?以他的性子,如果以事推脱两年,他或许真的愿意等,他若等了,如此良人更是不可多得。即使你不是霜儿,可如今在他眼前的只有你。”   我依旧摇头道:“爹,他是良人,却不是我的良人,与他曾相识的霜儿,与他曾相爱的也是霜儿,我和霜儿像,亦不像,霜儿爱他,可我不爱。”   我低下头轻轻笑了笑,笑的甚是无奈与凄婉,“我知道如今的我能求得一稳定生活便是难得,又何尝有资格去计较夫君是否是我爱的人,可我还是不愿如此,在我心里,终究……”终究没能放下他。往后的话我没有说下去,陈老爷夫妇也并未追问。   陈夫人道:“那宋公子那边该如何回复?”   陈老爷沉思片刻后道:“先以病推脱吧,霜儿身子一向不好他也知道,我去告诉他,霜儿近年来病情加重,不适合成亲,且我陈家也不想因女儿的病拖累了宋家。但是就怕他执意不肯啊。”陈老爷说罢后连连叹气。   我站起身来,沉声道:“我去吧,当断则断,还是不要一拖再拖了。”   宋昌递了我数封信,我终于回了他一封,约他两日后在陈家小院相见。   到了这日,宋昌早早的便来了,见到我后,满面的笑容。   我为他倒了杯茶,他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熟悉,曾经……翊辰也是这样这样看着我,大抵看着自己心上人时所有人都会流露出自己无法察觉的神态吧。   他对我说:“霜儿,你身子如今怎样,好些没?我在外这些年也认识了不少外面的大夫,医术都很高明,到时我带你去让他们给看看。”   陈老爷都无法医好霜儿的病,其他人看又有何用,然而眼下想这些也更是无用了。   我笑了笑说到:“已经好很多了,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身子比寻常人虚弱些罢了,无需挂怀。”   宋昌忙将带来的栗子糕拆了,递到我面前,“这是我从杭州出名的桂香斋带回来的你最爱的栗子糕,比这里做的好吃多了,你快尝尝。”   杭州桂香斋的栗子糕,那是我在杭州时最爱的点心,已经多久有吃到过了。   望着宋昌对我关切的模样,我挣扎良久无法开口,我知道我要说出的话会伤他多深。   宋昌见我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开始讲他在外遇到的各种趣事给我听,我咬了咬牙,终是出声打断了他:“宋公子,当日我曾说过,未来总有变数,来日的事来日再说,如今数年过去,来日已到,变数已生,我对你已经无意了,也望你能放下我。”   宋昌登时愣住了,方才的笑容还犹自挂在脸上未曾消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便又说了一遍:“我已经对你无意了,你也放下我吧。”   宋昌霍然站起来,对我道:“霜儿你在说什么?是不是你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你不要与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道:“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你我无缘,我已经不再爱你了而已。”   宋昌无法相信地摇头,“不可能,霜儿你不会的,你不会这样的!”   “你不是我,你又怎知我会与不会,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不再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理由,宋公子,是我对不住你,但也请你放下过往,放下对我的情。”   他走到我身侧,怔怔的看着我,我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宋公子早已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如今宋公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必令尊令堂早看中了好姑娘在等着你的意见,宋公子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情感了。”   宋昌突然拉住我的手,深深凝着我对我道:“你知道我只爱你!我只想娶你!我这次回来就准备娶你的!你现在告诉我你不爱我了让我去娶别人?我又如何去娶一个我不爱的人!霜儿,你怎就不爱我了?为什么?”   我挣开他的手,平静道:“不爱了便是不爱了,没有为什么,宋昌,你不愿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我又为何愿去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霜儿,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如果有,你告诉我他是谁,若是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我便不再扰你,否则我定会将你抢回来!”   “我心里没有别人,只是也没有你了,宋公子,霜儿与你缘分已尽,你请回吧。”   无论忍与不忍,该说与不该说,今日我终是已经说了,与其让宋昌永远心存念想,倒不如痛快断了,这次伤了他,总比来日他一直为此耽搁自己要紧,只愿他能娶个贤德女子,忘了霜儿,忘了这段情吧。   宋昌不再说话,他抬起头闭上眼睛,将眼泪逼退回去,良久,他终于睁开眼看着我,自嘲地笑了笑,对我说到:“霜儿,既然如此,我已无话可说,感情这东西,本就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不知若我当初没走,是不是便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了?算了,再说也无意义了,你且珍重。”   宋昌说完后便转身离去,庭院里落叶絮絮而下,映得他离去的背影是那样萧瑟与凄哀,但是又那样决然。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我自己,那时我亦是这样走出了翊辰的庭院,若是翊辰那日能看见我离去时的样子,不知是否也如我今日看着宋昌的背影时一样痛心?   一直守候在侧的竹桃轻轻抱了抱我,“小姐,不要难过了。”   我问她:“竹桃,我这样对他说出的话,是不是太狠心了?”   竹桃说:“小姐也是为了能让宋公子彻底断了念想,娶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我深深叹了口气,“若在这里的是霜儿多好,情人终成眷属,多么和美。”   竹桃摇了摇头,“以竹桃对二小姐的了解,若当下是二小姐在这里,她知自己活不长久,是必不会嫁给宋公子的,只怕她说出的话会比你更狠。”   秋风萧瑟,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着,我虽整天在家中待着,同安县这么小,各种消息总是会传入耳中。宋昌与沈家姑娘订婚了、宋昌与沈家姑娘成亲了、宋又要离开同安外出忙生意了……不过这次,他是带着刚过门不久的妻子一起离开的。   往事皆如云烟过,犹记得宋昌那日的一句“只是不知若我当初没走,是不是便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了?”现下的他不得不走,但他选择带着妻子一起走,亦是愿意选择忘记过往开始重新去爱一个人了吧。   宋昌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   这年深冬,听说长安飘了一场大雪。   一日晚,竹桃问我:“你见过雪吗?”   我点了点头,“见过,不过雪天冷,爹娘总让我待在房里少出去。”   我问竹桃:“你呢?我在这里过了两个冬都没见过下雪。”   竹桃点头,“见过!”接着又咧嘴一笑,“画上见的!”   我笑了笑,竹桃撑着脑袋坐在一旁说:“听说长安的雪景特别美,我只见过画上的,的确很好看,好像亲眼看一看啊。”   我撩了撩她的头发,“雪景你见不到,不过你差点能瞧见一场火灾了。”   “啊呀!”竹桃瞪着眼睛抓着自己被烛火烧到的发尾,我在一旁忍不住看乐了。   竹桃大抵是素锦与彩绫二者性子的结合,既有素锦谨慎稳重的心思,又如彩绫般活泼可人,同时亦有着比二人更甚的才智,很是会察言观色,有她日日在我身边,倒是为我解了不少心底的苦闷,不过有时她亦像小孩子般有趣。   据我曾经问她所知,她是被陈老爷夫妇的独子陈鸿远在外捡到的,陈少爷看她孤苦可怜便带回来给霜儿做伴了,彼时她六岁。照理说六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只是竹桃却对她自己的过往一概不知,爹娘是谁,家住何处,以及自己的名字,她全然忘了。不过据陈少爷所言,竹桃是被他在荒郊野岭里捡到的,刚开始她一直不愿说话,更不愿别人碰她,大抵之前是受过什么刺激,想来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好在能被陈家收养,虽然说是个下人丫头,但陈家人一直待她甚好。   人生一世,太多的不可预料,太多的身不由己,又有谁不可怜呢。   ☆、希翼   冬去春来,繁花盛开,匆匆已至景承三年,这年夏天,南部又遭遇了水患,这场洪水来得快去得快,但多处受灾的城县依旧损失不小。   朝廷派了人过来处理灾后的修建工作,因着多处房屋损毁,来这里的朝廷官员夜里便只能借住在身为当地知县的陈老爷家。陈老爷为官清廉,陈家虽不富裕,但身为当地知县,所住的府宅还算得上大,腾出几处庭院还是没问题的,这些原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与我也无什么关系,只是我却万分没想到,朝廷派来负责处理同安这一带的人我竟认识。   这日说是朝廷派来的官员今天傍晚便到,陈夫人早早便收拾好了庭院与屋子,然后亲自下厨要一桌菜作为招待,当时我也正在厨屋里打着下手,哪知那朝中官员竟四下闲走来到了这后院,我正抱了一篮子菜准备去院里打水清洗,瞧见院子里站了两人正饶有兴味地抬头瞧着院中的大树,他们穿的衣料一看便知是那朝廷来的人,其中一人忽然开口说话。   “你看那喜鹊,一遍遍地飞出去又飞回来,定是在给自己的宝宝寻吃的,真是有意思。”   我瞬间怔在原地,这声音太过熟悉,我绝对听过!尚未来得及辨出这是谁,我就赶忙慌乱地跑回厨屋躲着。   那二人听到了动静,回头朝这边张望,不过并未走过来,大概看到这是厨屋,想来里面做菜弄出动静很正常。   陈夫人奇怪地看着我,我冲她比了个手势让她先不要出声,我透过窗子悄悄向外看,二人只是回头往这边看了看便又转过身去了,只是这一瞬间我便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荣王,先帝的第七子,当今皇帝同父同母的亲弟,叶翊轩。   我未曾想过负责同安一带的人竟是他,我回长安后曾与他见过数次,他必记得我的模样,待二人离开后院后,我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好险,辛亏方才没与他碰面,不然定是一场麻烦,陈夫人问清缘由后亦是吓得直拍心口。   原本今晚我是要与他们一同用膳,现在连连感叹还好这叶翊轩闲不住脚跑到了这里让我给瞧见了,否则到时在饭桌上四目相对那便是真的能惊出病来,恐怕我那时的反应便能瞬间让对方确认我是谁,再无辩驳的余地。   因着叶翊轩几人要在陈家住下,我为了避免与他碰面,接下来的日子便只能待在我所居住的小院中,一日三餐亦是由竹桃替我端过来,虽说这些官员白天皆在外忙,但总归怕生变故,万一哪日白天荣王突然折回陈府同我遇见怎么办,所以最好的办法便只有我先不出小院了,不过说起来往日里我同样是闲在院中而已,现下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心里老记挂着怕被荣王发现,所以格外难熬些。   所幸这灾后重建的事情进行的极为顺利,前期荣王一干人指导大局,待情形稳定下后他们便可先行回朝了,剩下交由地方官员继续监管即可。   盼来盼去,大约一个月的时日,朝廷官员前来负责治理的工作总算是进行的差不多了,荣王等人再过几日便要离去。   这些日子里,我曾偷偷向陈老爷夫妇打听过翊轩如今的事,陈老爷告诉我,荣王如今在专门负责体察各地的百姓生活与灾后修建一类事务,且他此次在处理同安水患一事上极为妥善认在,平日里也时常亲自安抚那些受灾的百姓,的确如传言中那般体恤万民,且实实在在不是做样子出来的。   霜儿曾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都默默记着,我在心中思量,若将来能有人替我姚家洗去冤屈,此人不仅要有智谋与才干,更要为人刚正不阿,且须得是朝廷重臣,如今翊轩的主心虽不在前朝谋政上,但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为人,或许终有一日他能做到我苦苦等待的事也未可知,心底留个念想,日子总还有个盼头。   荣王等人在同安待了一个多月,终是到了可返都的时候,他们临走前陈老爷夫妇欲前去相送,荣王只让他们送到陈府门口便可。   只是这翊轩老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出门前突然伸着脖子朝府内望了望,说到:“这些日子在同安听百姓说陈家有对儿女,本王怎么在府上住了一月也未曾见过?”   陈老爷拱手道:“小儿喜欢闯荡江湖,认了位师父常年外修习剑术,小女虽在府中,不过诸位白日里操劳,微臣怕她叨扰了荣王殿下和大家休息,所以便让她这些日子待在自己院中。”   荣王笑了笑,说:“陈知县为人堂堂正正,为官廉洁奉公,所教出的子女想来也定然不差。”他顿了顿,又打趣道:“本王听闻陈小姐识礼懂事,娴静秀雅,更是有着倾国倾城之貌,若县中人所言非虚,明年皇兄后宫大选,陈小姐倒是有极望入选啊,陈知县,陈家的好日子看来还在后头呢!”   陈老爷闻言极为震惊,慌忙道:“后宫采选向来是从正五品及以上官员家中挑选适龄女子,我不过是一介小小知县,荣王此言太过抬举了。”   荣王笑道:“陈知县有所不知,明年是皇兄自登基以来首次采选秀女,母后考虑到如今后宫嫔妃与子嗣太过稀少,所以早前已经下令,此次采选,将官员品级下调至了最末等之位,届时宫里会照旧列出一份需参与采选的女子名册进行初选,择优者再入殿选,所以陈小姐也是有机会的,哈哈。”   陈老爷忙拱手道:“霜儿自幼体弱多病,到如今也是三天两头就病下了,怕是无福入宫伺候圣上,且这同安百姓长年待在县里,没见过什么大的世面,霜儿不过略微乖巧清秀些,实在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让王爷见笑了。”   翊轩这思维倒总是异于常人,他无视去了陈老爷后面的话,偏偏把头一句听进了耳中,忙道:“陈小姐一直病着?这些日子你日日随我们一同奔忙着,陈夫人每日又亲自替我们打理房间端茶烧饭地忙个不停,你们女儿的病可还要紧?本王去瞧瞧看!”   翊轩说着就抬脚欲往内走,吓得陈老爷慌忙拦下连连道:“不打紧不打紧,有丫头们一直照顾着呢,近日霜儿只是受了些风寒,王爷您玉体尊贵,若是不小心传上了病,微臣可担待不起啊!”   陈夫人也忙接话道:“是啊王爷,时候也不早了,可别耽搁了您们赶路!”   荣王闻此点了点头,嘱咐道:“那后续的重建事务便交于陈知县负责了,陈夫人也赶快回去照拂着你们女儿吧,不必再送了。”   陈老爷夫妇赶忙应下,拱手送走了荣王一行人。   晚膳时听着陈夫人的转述,我哑然失笑,这翊轩可真是个真性情的人,还是跟两年前所见时一样的性子,不过替我姚家洗冤一事,倒也的确只有这样的人才肯做、才能做,如此看来倒确实可把希望寄于翊轩身上,有生之年若能亲眼所见当朝贤人为我姚家洗冤,也不枉我应允了霜儿,逃到这小县改名换姓日日等待下去。   在小院里不安生地度过这一个月,总觉得闷闷地,现下终于是可以歇一口气了,待荣王等人走了上十日后,我便随竹桃一起难得出了趟陈府,在外四下逛逛。   现下刚入了秋,天气清爽,自来了这同安县,我的桃花运似乎总是莫名其妙的忽然在秋日里出现。   这次出门,我结识了一位自称是侠者剑客的男子。   与他的相遇说起来倒也简单,不过是小贼偷了我的钱袋碰巧被他瞧见,他抓住了小贼又替我拿回了钱袋,我为表谢意,请了他一壶桂花酿,同桌共饮。   他说他游历到同安,准备在这里住些时日,这些本与我无关,可我离去前却答应了他第二日的约见。大抵是人生难寻一知己的缘故,那日对饮,我与他相谈甚欢,他的言谈风貌与学识见解亦非常人可比,且他为侠者,恣意走天下,与此种人相聊自是舒畅。临走时他对我道:“这里的桂花酿味道甚美,秦某明日想再来一壶,好酒一人独饮终是无趣,明日此时,愿能在此与姑娘再相见。”   我没有回头,没有应答。第二日我到时,人和酒都已经在了。   我和秦大侠便是这样逐渐相熟的。我知道他是位行走天下的侠客,知道他剑术好,诗书也好,知道他侠者为民,心怀天下,至于他的出身,他的名字,这些知不知道又有何妨。而他亦是从旁人口中才知晓我为同安知县的女儿,他笑言:“原是陈大人的女儿,难怪非寻常女子可比。”   秦大侠在这里一住便是两个月,与他相见的时日不多,但也不少,零零碎碎加起来大半月总是有的。有时他在树下舞剑,我坐在一旁安静看着;有时与他天南海北的聊着,手中端一碗桂花酿。他剑法很好,想必苦练过多年,看见他舞剑我时常会想起我爹,我爹的剑法也很好,是曾经大俞王朝里数一数二的好。   每当我出神时,面前总会出现一枝桂花,顺着望去便是秦大侠挂着淡淡笑容的脸:“花配美人,送你了。”   他对我很好,好到我以为他不单单只将我视作朋友时,他终于对我说了实话。   话入耳,语入心,字字句句,宛如一场啼笑皆非的故事。   ☆、桂花香   秦大侠,准确来说,应该叫秦将军。所谓大侠,不过是他自己心中的一段梦,是梦,便终是虚幻的,他并没有独自一人闯江湖的潇洒人生,他是秦寒,是身负重任一国将军,被束缚、被牵绊。   秦寒和我的相遇的确是个偶然,可后来的相识他却藏了别的心思。   秦寒的确是看中我了,不过这次的桃花运和我料想得大大不同,因为秦寒是替别的男人看中了我。   秦寒让我进宫,让我陪伴在当朝天子身边。   秦寒说自从那日看见我转身接过钱袋后对他浅浅一笑的样子后,他便已经产生了这种心思,所以,他才会选择与我同桌对饮,选择与我继续相熟。   秦寒那日对我说了很多话,他告诉我,当今皇上心底一直挂念着一个人,而我与那人的容貌甚是相似,那人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别人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扎在皇上的心底拔不去。当今皇上君临天下坐拥江山,却始终没能过了一个女子的坎儿,于情意也好,于家国也罢,秦寒愿皇帝心底能好过些,若有个能替代那女子的人伴在皇帝左右,或许倒能一解皇上的相思之苦。   秋风从脸上吹过,我蓦然间落了泪,这两年里,我刻意压制自己的心,很少去想那个人、去想和他那时日不多却刻骨铭心的相处,即便念起,也是小心翼翼,不敢过多触碰,如今从旁人口中听见他的消息、听见他对我的思念,往事一股脑儿地浮上心头,终是没能抑制住心底的酸楚。秦寒似乎会错了意思,他大抵以为我对他生了情愫,如今乍然知晓他接近我不过是为了将我送到别的男人枕边方才伤心落泪,他向我表达了许多歉意,也对我说一切全凭我自己做主,只是末了又添上一句:“好花若是开在懂得欣赏的人身边,才不枉绽放一场,陈姑娘若长年处在小小的同安县,倒着实可惜了。”   我落泪虽非为秦寒,但终还是有些恼他的,我视他为朋友知己,原以为我与他的相识是场缘分,却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处心积虑。   我不假思索地抬眸与他对视:“红颜一生困于宫墙才算不得可惜吗?原以为你有情有义,如今看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情,皇上念着别人与我何干,把我塞过去皇上便会真的再不伤怀了吗?让我离开家乡去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嫁给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让我做别的女子的影子,便是不枉此生了吗?”   秦寒皱了皱眉,他避开我的眼睛,思索良久,方才望着天道:“我是皇上的臣子,是大俞的臣子,其次,我才与你为友,当然你现下你大概不愿认我这个朋友了,你说我欺骗你也好,不懂情也罢,但作为大俞的将军,作为皇上曾经的伴读,这些年皇上经历了什么我都瞧在眼里,我先前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伤了你,但当今皇上所经历的一切我都瞧在眼里,你便当我是为君效忠才出此下策的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天边夕阳微落,云层遮住了落日淡淡的残痕,心底无声地笑了笑,怅然若失。秦寒临走前望了望满地落花,轻声道:“秋桂已落,秦某走后,愿你寻个有缘人,在来年春日梨花开时,能为你折下最美的一枝。”   深秋时节,满树的桂花落了一地,我与他并肩站在桂花树下,许久,他抬手拂去落在我衣上的残花,而后转身离去。   “我答应你,让我入宫吧。”这是我对着秦寒的背影说的最后一句话,秦寒的脚步顿了顿,他没有回头,我只瞧见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随即纵身上马,独自离去,留给我一个望不尽的背影。   回到陈家后我什么也没提起,只道那位秦大侠已离开同安继续闯荡江湖去了,日子回归沉静,一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日升月落,又是数月而过。我送走了萧瑟飘落的落叶,望见了凌寒而开的冬梅,当迎来春天时,亦到了我的生辰。   算起来,这是我在陈家过的第三个生辰了。三年前,爹娘陪我在杭州姚府过了我的十六岁生辰,亦是我在那里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匆匆三年已过,我已经十九岁了。   生辰那日,我许下三个愿望,一愿陈家人身体健□□活安乐;二愿能有人为我姚家早日洗清冤屈,还我姚家一个清白;三愿我的生活不要再生波折,能安稳平静地度过此生便好,虽然我知道,这第三个愿望于我来说只能是奢望,因为我明白,大抵“安稳”这个词自我离开杭州起,就与我再无关系了,我的生活也许注定是不能安稳下去的,我在同安不过住了须臾数年,命中注定该来的,终究会来。   三月春暖花开,朝廷也终于传出了采选之事。   这次选秀与历年一样的规矩,凡在朝廷为官者,其家中未出嫁且年岁未满二十的女子需得参与,当然也不是所有符合年岁的官家女儿皆要参与,朝廷每年会列出一份名册,被记入名册的女子,无论愿意与否,都必须前去走一遭,而这次,我恰恰名列其中。   陈家人是错愕的,他们本以为,以陈老爷一介七品县丞之位,宫里应是看不上的,更何况陈老爷曾对荣王说过我身子不好,后宫择妃向来忌讳身患灾病的不祥之人,再者依照规矩,能被列入名册的,基本皆是朝廷要臣家的女儿或姊妹,所以陈家人甚至从未思忧过我会被列入名册。   陈老爷夫妇自然不会想到这是先前那位秦大侠干的,更不会想到此事最终经过了我同意的。   陈老爷夫妇为此事急得团团转,倒是竹桃想出了主意,她说她愿代我前去,她的话被我坚决反对,我告诉她,只要此事败露,陈家必定满门抄斩,风险实在太大。   陈老爷忧心忡忡道:“可是你若前去,十之八九会被人认出,到时候恐怕是一样的下场啊。”   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时只得先散去。   夜里无眠,数月前与竹桃的对话再度浮上脑海。   彼时秦寒在我心底还是那个快意人生闯江湖的大侠,他来到同安后迟迟未走,又总约我相见,竹桃便生了想法。一日夜里,竹桃一边替我更衣一边说着:“秦大侠与小姐似乎格外投缘,像他这种四处游历的侠客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咱们这个小地方两个月,小姐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人让他牵挂着才会如此啊?”见我不理她,竹桃又笑嘻嘻继续道:“不过小姐,秦大侠的样貌与气质比宋公子更好上三呢!且秦大侠次次约你你都出去了,这跟你当初对待宋公子可不同,若是秦大侠来提亲,小姐愿不愿嫁?”   竹桃的发问让我的心莫名的疼了一疼,身上生出了几许凉意。三年前,我在我本该出嫁的那日接到了火刑处死的旨意,那个秋日阴冷得可怕,萧瑟晦暗,不忍回首。   我压下心底的思绪,露出嗔怒的样子连连推开她,“你这脑子里整日在想些什么东西,我看是该早早把你嫁出去才对!”   竹桃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才不呢,竹桃可从未想过嫁人,竹桃只想能日日服侍老爷夫人与小姐便好!”   我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头,道:“傻丫头,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道理,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倒时爹娘定会给你挑一个好人家!”   竹桃将头靠在我肩上,说着:“竹桃真的不想嫁人,竹桃若嫁,也要等小姐先嫁。二小姐走前曾将小姐托付给竹桃照顾,二小姐希望小姐离开长安后能好好活下去,竹桃答应了二小姐,便定会好好照看小姐,可是小姐,宋公子那样好的人你都看不上,你当真不打算嫁人了吗?你若一辈子不嫁,那竹桃就一辈子跟着你,陪着你!”   我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后轻叹道:“竹桃,你可曾爱过一个人吗?你知道想忘记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有多难吗?”   竹桃摇了摇头。   我唏嘘地笑了:“所以我大概这辈子也忘不掉了。”   “小姐是指,当今皇上?”   我低头不语。   “他那样薄情寡义!你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为何那样的罪名能落到你头上!小姐!他这样的人,你何苦挂念至此!我以为你会恨他,没想到……”竹桃霍然间站了起来,将我吓了一跳。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你说的没错,我曾经以为我是恨他的,可自己的心哪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爱上了便是爱上了,走进了心底的人,怕是这辈子都出不去了。他生在皇家,更是继任大统之人,或许他不是不信我,只是不能信罢了。儿女私情在权势地位与江山国土面前,大抵便没了分量。”   竹桃握住我的手,认真道:“既然如此,那竹桃便照顾小姐一生一世!”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怕是等你遇见了你的良人,便不会这样想了。”      ☆、又东风   第二日早晨,陈老爷唤了我们再进行商讨,我沉默良久后告诉他们,我要亲自去参加采选。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自秦寒那日对我说了那些话后我便已经决定了。   我原以为我于翊辰来说,不在了便是不在了,没什么好挂怀,没什么值得念念不忘,毕竟曾经是他先丢了我,却未曾料到他非但没有忘了我,还挂念我至此。   我来到这同安,以霜儿的名义活着,所为的,一是了却她的心愿,好好活着,不让她白白替我而死,二便是奢望着能等到我姚家洗清冤屈的那一日。   其实这两年多看似安稳平静的生活,我过得从未真正安稳过,那年的变故早已在我心底留下的深深的印记,即便我白日里不去想它,可每每入夜,我沉沉睡去之时,我总会见到我爹在狱中绝望撞墙自尽的模样;见到霜儿被大火吞噬的模样;我会梦见那群被捕的姚家仆人,他们被人一个个拿剑刺入了心脏,殷红血溅到我脸上,他们向我哭诉,他们死的冤,死的不甘;还有那个我久久不能忘却的人,他一步步地靠近我,告诉我他要娶我,他向我伸出手来,却将我推下了身后的万丈深渊……我时常半夜一身冷汗地惊醒,摸了摸脸,早已满是泪水。   在我也许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刻,翊辰恰好要选妃入宫、秦寒恰好来到此处又恰好碰见了我、而我也在此时知道了翊辰对我的思念。也许这便是一场缘,一场孽缘,一场命中躲不开的劫数。   与其在这里平静又煎熬地度过此生,或许入宫于我来说更为合适。   这些话我自然是不能说与陈家人听的,我只道别无他法,唯此一行。   我宽慰他们,姚家与陈家的这层关系,除了我们,怕是朝廷无论如何也查不出的,即使有人看见了我的样貌认为我是姚夕儿,可陈怜霜这个人十九年来一直在同安长大,同安的百姓即使见的少,却也都是认识的,而且当日“我”被处刑时,当今皇帝可是亲眼看着的,更何况,我的嗓子昔年受损,如今的声音与以前也大不相同。所以如今任凭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众人无论如何也只能信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与已故姚氏不过是生得一样罢了。   陈老爷连连摆手:“可恰恰因为这样貌,你指不定就会被皇上选入后宫了!”   我道:“竹桃虽是丫头,可样貌毫不逊色许多美人,去年水患朝廷来的官员虽未见过我,可竹桃他们确是日日都能见着的,若是竹桃替我去了长安,被发觉的可能性非常之大,而且我为何会被列入名册还尚不知晓,万一便是那个荣王的推举呢?”   陈夫人道:“若真是如此,你必然会进入殿选,也势必会见到皇上。”   我说到:“就算见到皇上,我如今也是陈怜霜,皇上即便查也查不出来。”   竹桃蹙眉道:“可是以你的样貌,皇上怕是……会将你留在宫中啊。”   我静默不语,片刻后长叹一口气,终是对他们说出了些我的心里话。   我爹娘已离去两年多,两年来,关于我爹谋反一事的案子仿若真的尘埃落定般再无人提起过,我虽在等着有朝一日有人能替我爹翻案,我也知这事急不得,可作为姚家女儿,我一直深恨自己不能为此事出一份力,我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这里期盼着那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发生的事。   我忽然觉得此次或许便是一个机会,如果翊辰真的对我还有情,看见身为陈怜霜的我,看见我的样貌,翊辰定然会纳我入宫,即便入了宫我亦不知能为此事做些什么,可身在宫中,总归比远在同安更多一分希望。   我将这些想法说了出来,竹桃头一个不同意,她急切道:“小姐可是二小姐拿命救出来的!你这次一去,等于把自己又送回了火坑!后宫那么凶险,小姐若进去了,可就是踩在刀刃上过日子啊!”   我拉过她的手,说到:“若我只是恰巧被写入名册,首轮我就会被拎出来遣回家了,可若是有人蓄意为之,那我们无论想什么法子,都是避不过去的。”我对着陈老爷夫妇淡淡地笑了笑:“这或许就是我的命,命运如此,怎么避都是避不开的。”   采选定在今年七月,如今尚且三月,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   我既然已决心做的事,任陈老爷夫妇如何劝说也劝不动了,竹桃感慨说我果然和霜儿是亲姐妹,性子都是这样的倔。   之后的日子里,我开始对着铜镜一遍遍地做着各种神态;我开始学着如何用另一种语气去说话;往日我最吃不得酸,如今却尝试着去吃各种极酸的水果与点心。   来日若能入宫,我便是以陈怜霜的身份而非姚夕儿,这张脸虽一样,神情举止却万万不可相同,姚夕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今的我皆须彻底的改去,否则即使翊辰在陈家与姚家间查不出任何线索,也会从我身上看出蛛丝马迹。若翊辰还对我有情,只要有这张脸就已足够,其余的,只会使他生疑。   四个月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不过是从万物点点萌芽初生的春日里来到了碧翠万里的炎热夏季,却是我自来到同安后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自打下了决心,我无时无刻不在脑中想象着来日入宫与故人相见的情景,我万般思虑着如何能在见到翊辰与万芷兰时保持镇定装作从来不识,又如何能在后宫中生存下去。我心中亦多了几分害怕,苦苦熬了四个月的结果,来日若因身体状况首轮便被择了出去该如何是好,我知道,我真正所盼着的并不是安稳的去一趟长安参加采选再安稳的回来,而是我要留在皇宫,留在翊辰身边。   当我在同安为了采选一事而做准备时,远在长安的宫廷内院有人正因我烦心。   庄妃细细看着手中的名册,指着上面“同安知县之女陈怜霜”一行字,对身边的人问到:“虽说今年的采选不同往日,但本宫以为不过是说说罢了,真的将区区一个七品知县之女列入名册,还的确是大俞开国至今的头一遭,且这整份名册中七品小官的家眷就她一人,这陈怜霜是谁?莫不成有何背景?”   回应她的只有身边下人瑟瑟颤抖的声音:“回娘娘,奴才不知,奴才不知……”   庄妃猛地合上名册,冷然道:“区区一个知县之女也能被列进名册,怕是花了大把银子吧,就这么想爬上龙床?凭她也配?长顺,你先派人去打听下这个陈怜霜的情况,本宫总觉得心里不安生的很。”   “是。”领了命的太监赶忙弓着身子退了下去。   皇后的华阳宫内,翊辰正逗弄着刚满周岁的二公主,东方韵在一旁坐着,手中拿了本册子,思量再三后,开口道:“皇上要不要先看看这份参与采选的秀女名册?”   翊辰头也不抬地淡淡道:“这种事你们安排着便是,朕懒得看。”   东方韵见此,犹豫了片刻,只得将名册递给了身边的宫女让她拿下去。   东方韵顺着门外照进的光线望着眼前男子,那日旨意传出,说皇上要立她为后,她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感激,他们东方家,终于不用再继续衰败下去了。成婚前,她日日跟着嬷嬷学习宫中礼仪,她深知当年诚献帝的东方皇后一事给东方家所带来的不幸,更为了感念当今皇上拉她东方家出苦海的恩情,决心一定要像祖先东方丹语一样,做一位端庄知礼且能为皇上排忧解难的贤后。   大婚那日,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她穿着华服、戴着凤冠,一步一步走向他,彼时四周很多人,可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他看着她,看得那样深情,他嘴角微微上翘,用了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对她道:“你来了。”   这一日,她便深深地陷进了他的眼睛里,再也出不去了。可后来,他却再没有那样看过她。   我对着铜镜细细描着眉,竹桃在旁边拿着团扇对着我轻轻扇着,她闷闷地说:“小姐,还有十日就要启程了。”   我没有言语,片刻后,我望着镜中画好的眉,勾起唇角轻轻笑了,好极了,就是如此,虽是姚夕儿这张脸,却不在是往日的神态,要的便是这般效果。   我转身看着竹桃,认真地对她道:“竹桃,你真的决定要跟我一起前去长安了吗?宫中的日子怕是并不好过,你跟着去了只会受累,我知道你舍不得爹娘,舍不得同安,还有十日的时间,你再好好……。”   “不必了,老爷夫人还有府中其他人能照顾,但你是二小姐特地托付给我的,我说了会陪着你便一定要陪着你。”竹桃断然打断了我的话。   “你可还说过等我嫁人了你便嫁,我若入了宫不就是嫁人了吗,你若也跟着入了宫,想找个如意郎君可就难了!”我换了副语气,笑着问她。   “小姐怎就知道你此次前行一定会入宫!我倒巴不得你首轮便被拎出来。”竹桃将头偏向一边毫不客气地说着。   我听她此言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顺着她好言好语道:“好好好,那我便承你吉言,愿我首轮便被拎出来,免得去宫中受苦。”   微风从窗间吹了进来,带着丝丝酷热,亦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天色已经黑了,我起身前去关窗,抬头见月亮朦朦胧胧的挂在天边,外头像笼了一层薄薄的雾纱,白嫩的栀子花在这样模糊的月色下映得如那天宫的仙女般纯净动人。      ☆、疑云起   我在陈家度过了去往长安前的最后十日。   在离开的前一日,我随竹桃一同去了同安县外的山林中,那里不仅有霜儿的空坟,也有我爹娘的,是后来我随陈老爷一起在此立的。我在坟前长跪,愿爹娘与霜儿保佑我此去平安。   临行前,陈夫人握住我的手,万分不舍地说着:“若是没入殿选,便赶快回来,爹娘在家里等你,若是入了殿选见了皇上,也一定要沉住气,切莫失态露出破绽,如果真的入了宫,也一定要谨言慎行,你得好好活着,来日才有机会亲眼见到你爹被洗去罪名,所以一定要保全自己,官场是前朝男人们的事,你切莫因心急而插手……当然,爹娘都还是希望你能平安的回来就好了。”   我含泪道:“爹娘对我姚家的恩情,女儿无以为报,我执意入宫,愧对爹娘这些年的照拂,是女儿对不住你们。”   陈老爷神色哀伤,“你这几年跟着我也学了些许医术,宫中发生勾心斗角之事再寻常不过,个中险恶,你自己要小心提防着,有医术在手,好歹多一份保障,但也记住切莫露出破绽。我知道你待在这里心中其实并不安稳,爹娘都不怪你,只愿你能在宫中好好活着,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陈老爷转过身去,对着我与竹桃摆了摆手,“去吧!”   我擦了把眼泪,哽咽道:“爹娘万事保重,女儿走了。”   我与竹桃背着包袱转身出了大门,上了候在外面的马车。   三年光景恍然而过,长安,那个是非初始的地方,我又要回去了。   从同安到长安路途遥远,颠簸了数日才行了一半的路程。   夏日里天黑的晚,我们连日的赶路皆在村间山林的道上,每每到了太阳快落下之时才换道就近入城,找间客栈歇息一晚。   这一日傍晚,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我便让车夫就近找个地方先歇下,明日再赶路,可话刚落音,外面突然传来了打斗之声,竹桃掀开帘子,我们眼睁睁地瞧见车夫被一个黑衣人拿刀抹了脖子,鲜血飞起溅在车身上。   我们二人吓得失声尖叫,黑衣人拿着刀便向马车内奔来。   “跳窗!小姐!快跳窗!”竹桃冲我大声喊着,声音颤抖已然变了声调。   竹桃死死抓着我的手,我们二人闭上眼睛,从车窗中翻了出去。   索性马车的速度已经基本算停了下来,我们只有些皮肉擦伤,倒没伤到筋骨,来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况,我们从地上爬起来便跑。后面的人扑了个空,立马追了过来,我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明显不止一人,我和竹桃使了全身最大的力气往前跑着,可是我们两个弱女子如何跑得过这些身强体壮的习武之人,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下越发的绝望,难道我今日便要丧身在这荒野山林了吗?   忽然间,身后急促的脚步追赶声消失了,变成了“叮叮当当”的武器碰撞声,我赶忙回头,瞧见一身着白衣的男子正拿剑与那几名黑衣人缠斗在一起,那白衣人身手不凡,刀光剑影间,几名黑衣人便落了下风,继而转身头也不回地逃开了。   白衣人将剑收入鞘内,向我们走来,我正欲向他道谢,竹桃惊喜地喊道:“大少爷!”   白衣人眉头紧锁看着我们,问到:“刚才那些是什么人?你们有没有受伤?”   竹桃顾不得自己,转身拉着我上下看着:“小姐你有没有哪里伤到?”   我摇了摇头,“一些皮外伤而已,不碍事。”我抬头看着白衣男子,竹桃喊他大少爷,想必这就是陈老爷夫妇的儿子陈鸿远了,我对他欠了欠身:“见过陈公子,多谢陈公子即使相救,只是那些人来的突然,我们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   陈鸿远对我笑了笑,“你是我妹妹,叫我一声大哥便好,不必如此客气,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们进城找个地方歇下,再带车夫的尸身去报官。”   我与竹桃重新来到了马车旁,看着车身上的血迹和车夫的尸首,方才车夫被刀刃抹了脖子的画面再次浮上脑海,我只感觉全身冰凉,头皮发麻,一阵阵反胃的恶心,竹桃忙一手捂着我的眼睛一手扶着我上了马车,我心下不免自嘲,姚夕儿啊姚夕儿,身为昔日镇国大将军的女儿,竟是这般胆小如鼠。   陈鸿远将我们安顿在客栈后便匆匆去了,经历了方才一事我现下也没胃口,便先躺在床上歇了片刻。   过来半个时辰陈鸿远回来说已经报官了,等候官府的处置吧,今日天色尚晚,恐怕明日我和竹桃还得去一趟衙门,毕竟那帮黑衣人可是冲着我们的马车去的。   竹桃问陈鸿远为何当时恰巧在此,陈鸿远说他算着时日,本来今日是在城里等着我们的,只是等的着急,索性又无事,便去了城外接应,他顺着我们来的方向骑马过去,却恰巧瞧见我们被人追杀。   陈鸿远虽是陈老爷夫妇的儿子,我在同安的这几年却一直没见到过,听陈家人讲,这陈鸿远痴迷剑术,所以在江湖上拜了个师父,日日在外修习剑术,游走江湖,我在同安的这三年里他从未回来过,只以书信来往,不过竹桃告诉我,那年霜儿换我出来,在井下接应我的人,便是陈家少爷。   听他所言我倒觉奇怪,便问到:“陈……大哥的意思,是特地在此处接应我们?可是有什么事?难道……爹娘那边出事了?”我面色焦急,竹桃闻言也不免紧张了起来。   他沉声道:“不是。”继而认真地看了看我,声色极为严肃地说:“我赶回去见你已来不及,只能算了时日赶到这边等着……爹娘信中跟我说了你此行的事,所以我觉得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不过真真假假我也辨不得,你先听了记着便好。”   我好奇又不解地点头道:“好,什么事?你说。”   “我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上行走,你知道,江湖上,总会有一些寻常人不知道的传闻,但我听了一件,是关于你姚家的。”   我的心陡然快速地跳动起来,我紧紧地盯着他,他问我道:“听说当年姚将军被指谋反,其中的人证之一叫梁维,他是你爹的亲信?”   听见陈鸿远提起梁维这个名字,我死死抓着衣角,点了点头,“是,不过这种奸贼小人,早已不配和我爹的名字放在一起。”   陈鸿远继续道:“可是我听说,有人曾见过他和关珩之会面。”   梁维是云南驻地主帅,梁维掌管兵部,虽然兵部主管御林军,烽火军的主权在我爹手上,但身为兵部尚书的关珩之也是有权可调动烽火军的,关珩之与梁维见面说起来似乎也并没什么特地需要注意的地方。   我等着陈鸿远继续说下去,他却告诉我只有这些,不过他又对我道:“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不过想看看你能不能自己想到,若是想不到,怕这宫你入了也是白入,除了在宫中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半分用处也没有。”   我听他此言,沉思片刻,缓缓道:“大哥的意思是想问我,作为我爹亲信的梁维,有没有将他与关珩之见面的事告诉过我爹?”   “不错!如果他们只是寻常商讨一些军事上的事,你爹作为烽火军主帅,梁维又是他亲信,梁维便没必要对你爹隐瞒他与关珩之见面的事,除非……”   “除非是些见不得人的秘密!”竹桃突然插嘴。   陈鸿远点了点头,但又说:“话虽如此,但我方才说了,真真假假亦不得辨,也许是我们想多了罢,不过你还是得记在心中,但且莫表露出来。”   我答应道:“是。”   陈鸿远摇着头笑了笑,叹道:“你应的这么爽快,可方才只听到个梁维的名字就激动如此,来日真进宫见了皇上,见了那些故人,岂不得张口便对他们说‘我就是姚夕儿’?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我低下头沉默。   他继续道:“我已暗中将姚府那口井填上了,知道陈家与姚家关系的人如今只有我们几人,朝廷要查也查不出线索的,你且记住,姚夕儿已经死了,就算来日你真进了宫,你也是同安知县之女陈怜霜,皇帝、太后、以及宫里的那些人你都是从未见过的,罪臣姚氏等一干人与你无半分干系。你若做不到,便让我在你身上划几刀称被那些黑衣人所伤,伤势严重,不得参与采选了,想必宫里也不会再强行要你参加,然后你安安生生地跟我回去,别再想什么姚家想什么宫里。”   我久久不语,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晃得人眼晕,我将面前的茶水饮尽,起身认真对陈鸿远道:“多谢大哥的提点,霜儿以后绝不再如此沉不住气,我是同安陈怜霜,我一定会谨记,还请大哥放心。”   陈鸿远点了点头,“能记住便好,天色晚了,你们歇下吧,我在门外替你们守着,免得再生事端。”陈鸿远起身离去,带上了房门。   尽管有陈鸿远在门外守着,但这一夜我仍睡得极不踏实,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沉沉入梦。      ☆、再相见   醒来时外面天已大亮,我惊坐起来,今日我与竹桃还要去一趟衙门,可不能耽搁了,我匆匆换好衣物,竹桃正巧进来,我看竹桃面色不好,忙问她发生了何事,她叹了口气,“小姐,我们不用去衙门了,案子已经结了,说是一群山贼野寇打劫。”   “山贼野寇应是劫财才对,可马车上的东西他们分毫未动,且他们昨日的举动明显是想要了我们的命,这县令是如何断的案!”我心中疑云大增,出口间已带了怒气。   “小姐先梳洗了吃点东西吧,等会见了大少爷再细说。”   见到陈鸿远时他正在喝茶,一身如昨日一样的白色布衣,桌上一把剑,很有江湖侠客的风范,恍惚中,我想起了秦寒,这或许也是他一直向往的人生,只可惜以他的身份,这些终究是虚妄。   陈鸿远瞧见我们过来,便站起身子对我说:“事情你也别再问了,昨日我与那几人交过手,我确定他们不是寻常的山贼,但官府草草结案,怕是那些人背后有主。我怕这里不安全,所以还是早日到长安为好,毕竟那是是皇都,我们现在就走,后面的路我来护送你们。”   我与竹桃点点头,回房拿上了包袱便随陈鸿远上了路。   一路上我与竹桃左思右想也不得明白,我们从未得罪过什么人,怎么会突然遭人袭击,若说是我的身份暴露了便更不可能,先不说即使朝廷要查也查不出来,就算有人看见我的样貌认定我是姚夕儿,直接对我进行半路拦杀也绝非正常之举。一时思量不出结果,但无论因何,眼下都需小心为秒,而如此看来我此次能进宫反而更好,否则身处在外更容易被人下手,而在宫内因着这张脸,定能引起不少故人的注意,在日日有人盯着的情况下,或许反而会更安全。   之后几日的路程平稳顺利,我们成功抵达了皇都长安。   再次来到长安,心下不免唏嘘,三年前的春日,我离开生长的故乡杭州,举家搬迁长安,可没想到在这里仅仅度过了数月便横生变故,我与爹娘在此阴阳两隔。马车在长安街上驶过,外头甚是热闹,就和那日和翊辰一起在长安街上游玩时一样,此起彼伏的小贩叫卖声与孩童嬉闹声在耳边响着,真是个好日子。   听闻姚家的将军府早已被封了,现下不知荒凉成了何样,我也并未想去瞧上一眼,我对长安的这个家终究是没有感情的。   到了长安后我为了不引起事端便日日住在客栈里不再出去,待了五天后便到了首轮采选的日子。   大俞的宫廷选秀共有三轮,首轮秀女的样貌与礼数,二轮验秀女才艺,三轮则是殿选,面见帝后。   前两轮于我来说自然没有问题,也幸而前两轮负责查选的女医与嬷嬷从前并未见过我,否则还未到殿选我怕是便要被宫里人带走了,因为秦寒当初告诉我,让我入宫是他自己的主意,他与皇帝虽自小一同长大,但君臣有别,翊辰终究是皇上,他若送个女子给皇上,且这女子与皇上心爱之人甚是相似,只怕即便翊辰不疑他,朝堂也会流言暗起。因而当下皇都里没有人知晓我长着一张与昔年瑾安郡主一模一样的脸,也包括了秦寒,曾经我为郡主时与他并未相识亦未曾相见,秦寒如何知晓我是什么模样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秦寒只当我与姚氏甚是相似,而绝非一模一样,也唯有如此,他才敢让我入宫。   依照大俞规矩,通过了前两轮的秀女在未殿选前,为保安全,需住在宫里人特地安排在宫外的一处叫长湘阁的地方,殿选结束后,被皇上选中的秀女继续住在此处,由嬷嬷□□习宫中礼仪后再安排入宫,而被择出的秀女则当日离开。若留下的人里来日入宫要带贴身婢女的,将来入宫之时才能跟在身旁,当下是不允许婢女一同入住长湘阁的。   前往长湘阁之前,竹桃与陈鸿远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沉静面对殿选,见到皇上时切不可乱了心神,我重重点了点头,让他们放心便可。   长湘阁建的极是别致,我却并无心四下去逛,我寻了自己的房间,早早地便梳洗睡下了。   殿选的这日,天气晴朗,长湘阁的诸位小姐们早早地便在庭院中候着,等着宫里人将我们一齐接过去。   放眼望去,这些女子各个都跟花儿一样,年轻和相貌便是她们最大的资本。   宫墙深深,我何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竟又回到了这里,这个我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   这个皇宫还是老样子,四四方方的墙,圈住了宫里女人的一生,可即便如此,仍有大把的女人拼了命地往里挤。何止是女人,男人也一样,住进了这皇宫,坐上了那龙椅,便是这天下至尊,又有谁不想做这天下之主,手握他人命运。   一波又一波的女子被唤了名字进了内殿,我在外冷眼瞧着,大多女子进去的时候都是既紧张又欢喜的模样,也是,能面见那位年轻俊朗的帝王,或许以后便是她们的夫君了,她们怎能不紧张,又如何不欢喜。我亦不是如此吗,马上,便能再次见到翊辰了,不知他瞧见我的模样时会是何反应,不知他会不会因为我的样貌将我纳入后宫。   眼下正是天儿最热的时候,太阳当头照着,没有被唤名的秀女们都纷纷站在了树下纳凉,被太阳晒得难受,我身上不免冒了虚汗,心跳的厉害,脸色也有些发白。一位秀女见我如此模样,忙拉了我到她那里站着,她拿着绢子细细替我擦着我额上的汗珠子,蹙眉道:“妹妹是不是中暑了?这天儿怪热的,这里阴凉些,你就在我这里站着吧,能入殿选也是不易,可别还没见着皇上就出了差错。”   我点着头向她道谢,她对我道:“我是贵州巡抚梁文卫之女梁锁玉,今年十八,妹妹怎么称呼?”   我见她问得热情,方才又对我甚是关切,便浅笑回道:“我是同安知县之女陈怜霜,今年十九,我应该唤你一声妹妹才是。”   她闻言略惊,随即笑着道:“原来姐姐竟还长我一岁,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只当姐姐是十五六的小姑娘呢。”   正说着话,那边便响起了我的名字,我忙对她道:“我先去一步了。”梁锁玉连连点头说着:“快去吧!姐姐样貌出众一定会被留下的!”   我与其余五名秀女跟着太监一步步走进内殿,行礼跪拜后便垂手站在殿下。   上头坐着的便是当今帝后翊辰和东方韵,殿内只有司礼太监的声音响着。已经连着唤了两名秀女,座上的翊辰皆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便撂了牌子,到了第三位时,翊辰连头也没抬,一下一下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神情懒散且不耐,殿内静悄悄的,那方才被唤名的秀女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司礼太监看看座上一语不发的皇上,又看看秀女,最后只能把目光求助似地瞧向皇后,皇后见此只得出声撂了牌子。   司礼太监擦了擦额角的汗,颤颤巍巍地继续喊道:“同安知县陈松柏之女陈怜霜,年十九。”   到我了。我向前走了几步,迈入殿中,跪拜在地,口中道:“臣女陈怜霜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皇后吉祥万福。”   我垂着首,看不见上面的情形,想必翊辰依旧没有抬头,殿中静的仿佛掉根针便能听见,我的心忐忑不安,若是翊辰没有看见我的样貌,把我像先前的那位秀女一样直接打发了可如何是好。   心中正焦虑着,座上的皇后出了声:“看着模样倒是不错,抬起头来让本宫细细看看。”   我闻言缓缓抬起了头,座上皇后面色瞬间微怔,翊辰依旧神情淡漠地垂眸不语,皇后偏头对着翊辰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您看一下……她……她……”   翊辰漫不经心道:“皇后若是觉得不错便留下,朕很乏,后宫的事你拿主意便好。”   皇后蹙了蹙眉,又劝道:“皇上您还是看一看吧,这……臣妾……没法拿主意。”   翊辰听得此言,终于抬了抬眼眸,向大殿之下看来,与我四目相对。   翊辰瞬间瞪大了眼睛,脸色巨变,猛然间站立起来,紧紧盯着我的脸,唇齿颤抖,“夕……夕儿。”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走,直直朝我而来,旁边的太监赶忙拦住跪在他面前喊道:“皇上!您不能下来!这不合规矩啊皇上!”   翊辰瞬间震怒,“让开!”   小太监跪在地上不动,手中紧紧攥着翊辰衣角,口中急喊着:“皇后娘娘,您劝劝皇上吧,这殿选期间,秀女不可和皇上近处的,奴才也是为了皇上的安全啊。”   皇后此时已经离座走到了翊辰身旁,她温言劝道:“皇上,现在是殿选,先回座再细问吧,切莫过于失态啊。”   僵持了片刻后,翊辰终是在皇后的搀扶下退回到宝座上,只是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他因激动使得声音急切又颤抖:“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朝座上再次磕了个头,沉声道:“臣女陈怜霜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皇后吉祥万福。”   “你多大?”   “回皇上,臣女今年十九。”   “十九……夕儿……十九……”他牢牢地看着我,面色惨白,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翊辰这般模样,记忆中的他,身姿翩翩,无论何时总是镇定淡然,即使曾经的他还未登上皇座,可平日的一举一动皆是优雅从容,仿佛这天下就是他的。我曾听闻他一次带兵在沙场征战时,对面十万大军压境,而他带领的我军足足比对方少了一半的将士,他只轻轻一笑,扔下一句:“十万又如何,本王照样让他们有来无回。”而后披甲上阵,潇洒地赢了个大获全胜。   大敌当头亦是如此从容不迫,他何时怕过,何时如此失态过。果然如秦寒所言,当今皇上坐拥天下,却过不去一个女人的坎儿。我曾想过他或许还对我有情,却从未想过他念我至此,这般失态的模样,与那指挥天下大事的国君一点也不像,与那往日私下言谈风雅的谦谦君子一点也不像。   因见到我的容貌而震惊到失态的翊辰并没有在这里与我多交谈,但毫无疑问,我被留了下来,我退下后,听闻皇帝以身子不适为由提前离了殿,剩下事由全权交于皇后处理。      ☆、常安   长湘阁近乎空了,只余下通过了殿选的寥寥数人,包括我在内,也唯有八人被留了下来。   那日所见的梁锁玉也在其中,她瞧见我时欢喜的朝我喊:“霜姐姐!我就知道以你的资质必定会被留下!我们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与这留下的其他人相比,我们也算是旧识了,往后再宫中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我对她笑了笑,柔声道:“好。我也该恭喜妹妹被留下了。”   方才还欢欢喜喜的她却又泄了气,闷闷不乐道:“可惜没见到皇上,是皇后将我留下的。姐姐你进去的比我早,应该见到皇上了对吧!是不是样貌俊朗,玉树临风,且气势威震天下!”   我略作沉思,对她道:“我哪里敢在殿选上认真审视君王,来日妹妹进了宫,还怕见不到皇上吗?”   “我总听人说,咱们这位皇上,平日如谦谦玉君子,可一到了朝堂与战场,便甚是果决冷冽。不知在后宫中又是什么样。”   瞧着梁锁玉模样,我总觉得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前一刻还欢欢喜喜,后一刻便因自己想着事不开心了起来,可难过总是去的快,笑颜转瞬又浮上了脸,这大概也和我从前一般,生在富贵人家,无忧无虑,没吃过苦,没受过罪,亦没历过事,纯真质朴,率直可爱。   我们在长湘阁内待了一月,跟着教习嬷嬷学着规矩,这一个月,也是我们八人此生在宫外度过的最后时日了。   这一个月的长湘阁安宁平和,可宫中却并不宁静。   翊辰回去后茶饭不思,他进了玉华殿整整一日没有出来,玉华殿是宫中禁地,听闻那里存的都是他的珍藏,没有翊辰的允许谁也不能进。   当日殿上一事已传入了宫中,庄妃听闻后砸了手中的玉杯,而娴妃听闻后眉头紧锁,片刻后缓缓道:“能使皇上失态,大抵能有个五分像吧。”华阳宫那边,皇后忧心忡忡:“我见过画像的,太像了,真是一模一样,那画像我只见过两次,我却在殿上一眼便认出来了。”   一月后,圣旨下来,宣我们入宫,随着入宫旨意一道下来的,还有我们每个人的册封旨文。   我被封了才人,无封号,梁锁玉封为贵人,赐号珍。   从初选至殿选,再到如今的正式入宫,近两个月的时光已经过去了,炎炎酷暑变成了秋风萧萧。入宫那日,载着我们的马车将我们送至皇宫侧门,我们随着接引太监走向各自的寝宫。   一片枯黄的落叶从我眼前飘落,我抬头望了望天,一丝一丝的云挂在上头,跟着风缓缓地飘,一群大雁热热闹闹地飞过,我忍不住驻足观看,只是这密不透风的宫墙也将那广阔的天空切成了四四方方的模样,鸟飞远了,便看不到了,我进来了,或许也再出不去了。   今天是九月初二,若是一切祸事都没有发生,那三年前的今日,便是我与翊辰大婚后的头一天,我惘然笑了,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这里,又嫁给了他,只比当年迟了一日,却也迟了三年。   我被安排的寝宫叫常安宫,常安,长安,我却注定不能安。   常安宫的位置在有些偏远,也好,偏远清静,终究也是在宫里。常安宫中只有我一位主子,与一众的宫女太监见了面后便赏了银子打发了他们下去。关上门后,竹桃长叹了口气:“以前我总想着那一天能来长安看看,没想到真的来了,可惜进了这宫里,却再出不去了,我想看看秀丽皇都,却住进了这富丽皇宫,真是世事无常。”   我对着她怜爱地笑了笑,“谁说你再出不去了?待我在宫中的生活安定下来,便看看能不能寻个好人家将你嫁出去,免得陪我在这宫中熬日子。”   她垂了眼眸:“小姐你怎么又说起了这些话,竹桃说了,这辈子都陪着小姐。”   我握住她的手,“好好好,我不提了,是我的不是。”   如此,我们便在宫中住下了。   三日后,新入宫的八名姐妹需去拜见宫中嫔妃,一大早起来宫女们便忙着替我梳洗打扮,我心中只念着我的兰姐姐,三年未见,不知她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可还好,不知她见了我又会如何。当日与翊辰相见我便能忍下不露马脚,今日与兰姐姐相见我亦在心中百般默念一定不可露出痕迹。   因着规矩,我们八人是需得早早儿地就在皇后宫中候着,我们到时皇后和其他嫔妃还未来,便在殿外静静候着。不过片刻,殿内便来了位姑姑传我们进殿,进殿后皇后已端坐在正位之上。   我们一齐向皇后问安行礼,接着一位位的宫妃亦开始进殿。   最先到的两个嫔妃面生,想来是太后当初选进宫的两位贵人,接着是庄妃,最后则是娴妃兰姐姐。各位嫔妃到齐后,我们依照礼数依次行了跪安礼,礼成后赐座。   兰姐姐自进来后便面色大变,如当日翊辰在殿选上见到我时一样震惊,“夕儿”两字亦是在我们八人落座后冲着我便脱口而出。而庄妃关素婉虽没如她那般失态,却也盯着我眉头紧锁,毕竟我也曾与她见过数次。殿内其他嫔妃的目光也皆在我身上,而与我一同入宫的其余七人则面面相觑,而我也只做茫然之状。   一时间殿内无人说话,殿中诸人各怀心思。殿中的沉水香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缭绕飘虚,能使人沉静的香气游进了众人的鼻中,拨动着众人的思绪。   最终还是皇后打破了沉默:“如今宫里的诸位姐妹都在这里了,大家有什么想说的话儿便说说,都是自家姐妹,别生分了。”   庄妃接了话过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叫陈怜霜?”   我忙起身应答:“回娘娘,正是。”   她不再看我,口中却继续说着:“可真是张了长好脸蛋儿,好好惜着,福分大着呢。”   我怯怯地答道:“多谢娘娘夸奖,嫔妾不敢。”   她冷冷的“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皇后笑了笑,看着我们道:“你们初入宫不久,宫里很多的事你们尚且不知,今日大家都互相见过了,无事你们便先退下吧,庄妃娴妃,你们二人先留下。”   众人听得此言,虽然心中皆感觉甚是奇怪,但还是一齐起身行礼后便离去了。   我们走后,皇后命人上了房门,沉声道:“你俩今日也瞧见了,那告诉本宫,究竟有多像?”   娴妃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庄妃便蹙眉道:“臣妾只见过姚氏两次,但那狐媚子样儿臣妾倒是记得清楚,这陈怜霜与她长得……分毫不差。”   “娴妃,瞧你的样子,怕是……”皇后看向了万芷兰。   娴妃闻言,终于缓缓开口:“岂止是像,的确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太不可思议了……”   皇后闻言也眉头紧锁,良久,她开口:“照你们这般说……会不会……”   “不会,姚氏死的时候我爹是亲眼看见的,还有刑场上那么多人,包括皇上,都是亲眼看见的,姚氏确是死了,肯定不是她。”庄妃冷然出声打断了皇后的话。   娴妃亦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且陈氏与姚氏的声音不同,说话时的语气神情也大为不同……”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在思考。   皇后叹了口气,说到:“罢了,想来的确是巧合了……此事皇上恐怕会细查,我们也无需再纠结于此了。”   不仅皇上会查,万芷兰、关素婉、先帝太后、以及朝中的诸位重臣,想必都会去查。凭空突然出现一个与已故姚氏样貌一模一样的的女子,且我以往的身份不仅是罪臣姚远之女,更是当今皇帝曾经未过门的未婚妻,亦是他挂念至今的女子,如此朝中与后宫又怎会不惊奇。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翊辰从未召见过我,我知道,我的出现,不仅使他震惊,更使他奇怪,使他疑心。   先前见到我的模样所带来的那种震惊逐渐过去,以翊辰的性子,他定会平缓下来好好想想这件事,他大抵会猜疑,我是否是被人故意安插进宫的。作为一国之君,心知有人会觊觎他的地位,即使旁人没那个胆量,从古至今,亦有很多官员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的例子,所以翊辰不得不疑。   翊辰终究是还是那个翊辰,他没有因着我的样貌便于我一入宫就迫不及待的见我、宠幸我,他甚至一开始便只给了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位份,且我所住宫殿亦是偏远冷清的。除了初见时有所失态失态,而后,他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保持了该有的理智。   而关于我的样貌以及皇帝与已故姚氏的旧情一事,在宫中开始逐渐流传开来。在这一个多月里,我从未得皇恩眷顾,似被遗忘在了这偏远的常安宫中,就如一个刚入宫便失了宠的嫔妃,但却因着这种种流言,并未有人敢怠慢于我,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一点也不像一位看似被皇上抛之脑后的女子该有的待遇。   这些日子里,上至皇后下至才入宫的新人,皆借各种理由来看过我,隔三差五便有人寻了过来,我这偏远清静的常安宫倒是一直未静下来,我倒也趁此机会略略了解了这些宫中嫔妃。   皇后东方韵的确是如往日所闻的东方家族女子那般端庄贤惠,或许是深受东方家族的教导,她笑的时候,连嘴角弯起来的弧度都如此恰到好处,穿着金丝绣纹华服的她更显气质雍容,很是有国母之风。   皇后与我说起话来也多是问问日常起居的闲杂琐事,偶尔添上一句让我莫将一些传言太往心里去,她也知自我入宫后从未与皇上见过,也会时常以皇上朝政繁忙为由宽慰与我。我对皇后的印象倒是极为不错,虽然有时心中也万分感慨,若当初未出变故,现在处在那个位置的或许便是我了吧。   我对皇后之位其实从未有过痴念,曾经我只盼与翊辰共度此生,即使他不是君王,即使我为妾室,他也是我的夫君,是那个爱我且我最爱的男子。   可终究世事难料,即使我现在依旧嫁给了他,可在他心中,姚夕儿早就死了。      ☆、深宫   若说我面对皇后还能镇定自若的话,万芷兰的到来却总使我心慌。   即使已经入宫为妃,万芷兰平日依旧只略施粉黛,着一身素雅宫服。她来了之后不爱说话,就倚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我,似乎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东西,作为下等宫妃我自不能与她长久对视,便只能低首垂眸任由她看着。心跳的厉害,面上却只能装出一个下等宫妃对她此举该有的不解与胆怯。   有一日,她看了我良久后,轻轻地边摇头便笑了,口中自言自语地说着:“不是她,我还在痴想什么呢……她走了,早就走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起身缓步离开了,而自此以后,她再未来过。我倒是松了口气,心底却也难受地如遭万只蚂蚁啃噬,我曾经与她不过相识短短数月,我却在她心中占了如此重的位置,耳边不由得响起那日她柔婉地笑着对我说:“往后你莫再叫我兰王妃,既是知交姐妹,你唤我一声兰姐姐便好。”   如果论起如今在宫中与我最交好的,便是殿选那日所结识的梁锁玉。   梁锁玉闲来无事时总爱往我这里跑。   早前的一日,她闻得宫中传言后便匆匆赶了过来,将我好生打量了一番,摇头晃脑道:“没想到姐姐长得竟像已故的瑾安郡主,瑾安郡主的《夕阳曲》精绝天下,不知姐姐你是否会弹?”   我作无奈的样子笑道:“不过是长得像,哪里会处处都一样,莫说《夕阳曲》我不会奏,我连琴都不大会弹呢。”   梁锁玉徐徐道:“长得像就很难得了,我听闻皇上在殿选那日瞧见你时可是大变了脸色,都顾不得规矩要下去寻你了,姐姐,这可是真的?”   我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她忽然拉住了我的手,神色认真地对我说:“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大抵有些不好受,可虽说是因着你像瑾安郡主皇上才把你留下的,但若是一开始便没有瑾安郡主,以姐姐你的样貌与性子,皇上也必定会赏识的。能进了宫便好,日后相处久了,皇上渐渐的就会发现姐姐有自己的好,而非瑾安郡主的影子。”   她说的真诚,我心下极是感动,其实她与我一样,在这离家甚远的长安里没有相识的人,遇见个能说上话的人儿着实不易。平日里总要面上应付那些借着由头来看我的嫔妃们,也只有梁锁玉来时我能稍稍放松一些。   后来翊辰从未召见过我,锁玉过来时便也时常宽慰我:“皇上大抵有些不放心你的身份,毕竟皇上登基尚且三年,又是匆匆登基,且登基前又出了姚氏一案,现下总得防着有人想作乱。姐姐等着皇上查清楚了自会见你,你若是觉得闷得慌,我便日日来烦你!”   我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小脸:“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便盼着你日日来烦我呢,不过我倒有一事想问问你,你怎就如此确定皇上查清后便知我是清白的,没那些作乱的身份?我们相识也不过两月。”   她闻言乐了,连连说:“因为你爹是同安陈知县啊!去年南部水患,荣王去往同安一带治理善后,可不就是住在你家吗。你们那边在遭受水患,我家这边却在大旱,荣王处理完水患便又匆匆接旨去了贵州,他可是在那儿好一通夸赞陈知县的为官与才干。陈知县能得荣王如此赏识,她教出的女儿必定不错。”   我故作不快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你我有缘,一眼便能识清我的为人,原来我是沾了我爹的光啊!”   她毫不在意道:“我才不信姐姐是真生气呢!你唬不到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个聪明的人儿,想逗你一逗都不行。”   梁锁玉的确很聪明,她与我说起话来时总让我想起万芷兰,我们二人如今的相处便像极了当初的我与万芷兰,只是如今的位置却掉了个个,锁玉像曾经的我,而我像曾经的芷兰。锁玉是个机灵的女子,总是在宽慰我,说起话来也总是想着法逗我开心,我想她是看出了我心中藏有不便说与他人听的不快事,但她从不问起,只装作不知。而我便如那时的芷兰一样,话不多,总在听对方说着,有时出言感叹一下,也总是能被对方轻易地接过话去。   我在心底里亦把锁玉当作了妹妹,就如万芷兰待我一样。只是我与芷兰如今再相见,却回不到从前,我的身份万不可暴露,即使是芷兰也不可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来日东窗事发把她也牵扯进来。如今在兰姐姐的眼中我只能是一个长得与夕儿一样的宫嫔,而我亦只能称她一句娴妃娘娘。   待到秋叶落尽,皇都迎来了年末的第一场雪。   长安落雪的盛景往日只在书里在画中见过,如今亲眼一睹倒也觉得不过如此,许是早失了赏雪的心境,倒不如在房里坐着暖和。我记得我曾与翊辰一同绘过我们来日的生活,春日一同在相知园赏满园桃色,夏日一同看荷塘碧波万里,秋日他摘桂花我酿酒,冬日共赏雪覆长安的苍茫盛景……而我们未走到那一步便错开了命运。   竹桃一直想看长安的雪,如今却陪我在房里坐着,她说这宫里再纯净的雪也掩不住宫里头的血,不看也罢。   竹桃此话是有缘由的,在半月前,宫里的方婕妤小产了,说是在御花园走时不小心滑了一脚,孩子也滑掉了。方婕妤是与我们一同选秀进来的主子,初入宫时封贵人,有孕后晋了婕妤。她娘家也是小门小户,不过她不仅容貌生的精致,性子也很是温和,亦颇通诗书,在我们这批入宫的新人里最受皇上赏识。   只是皇上的心从未在后宫有过停留,再赏识也不过是较其他那些甚少能见着皇上一面的人强上少许罢了,大抵是她在宫嫔中出身微寒,本该贵人时就应赐的封号在她晋了婕妤后却依旧没有得到,她也因此落了些闲话。   皇上如今子嗣绵薄,宫中只有皇后和庄妃以及良婕妤所出的三位公主,至今一个皇子也没有。方婕妤才入宫不久便怀了身孕,怕是有些人急了。好端端的人走路怎会滑倒,又偏巧是在怀孕之时,若说身怀六甲身子不稳倒也罢了,方婕妤的身孕可才不过两月而已。方婕妤摔倒时身边只跟了两个小宫女,她们说方婕妤当时手串断了,珠子散了一地,婕妤踩了上去才滑倒在地,后来方婕妤自己醒了也是这般说,如此这事儿便了了。   我听闻此事时问竹桃:“你信吗?”   竹桃摇了摇头:“这手串断的可巧,奴婢从不信凑巧一词。”   我唏嘘道:“方婕妤没有娘家背景,在宫中也不过是个略略受宠的婕妤,这偌大的皇宫,她出了事,谁又肯为她上心,她心思单纯只以为是自己福薄,其实连皇上都清楚事不简单,只是皇上却没继续去查,于朝廷,于后宫,方婕妤的孩子,算不得什么。”   竹桃叹惋道:“再算不得什么,那也是他的亲骨肉啊,方婕妤也是他垂怜过的女人,皇家终究是凉薄,咱们这皇上更是无情。”   我嗅了嗅桌上瓷瓶里插着的梅花,徐徐道:“皇上的孩子,见了自己爹也得自称一句‘儿臣’,是儿也是臣,哪里是能与寻常百姓家相比。若说皇帝无情……”我抬头睨了她一眼,“那我如今又怎身在宫中。他不是无情,是用情太深。情都给了一个人,就没法子给别人了。”   竹桃不认同地说:“若是如此,为何已经过了三个多月,皇上却从未召见过娘娘?”她压低了声音,“皇上虽不知你身份,可这容貌却是一模一样。”   我凉凉地笑道:“那是因为他心里清楚的很,长得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   竹桃徐徐道:“这样也好,现在这样日子过得闲适,我倒巴不得娘娘余生就如此平安度过,也遂了二小姐的心愿。”   余生如此过,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我与翊辰早已有缘无分,能得知他依旧爱我如初,心中已极为感慨,能否伴他左右与我来说无关紧要,在这常安宫闲闲度日总比见了他时失了心离了魄再漏了破绽要好,且我如今再与他相处也只能以宫嫔之礼,哪里还能如曾经那般随意自在。   寒冬腊月里,宫中又多了一门丧事,小产不久的方婕妤走了。   方婕妤小产后茶饭不思,入冬后又着了凉,便一病不起了,拖到了年前没撑住就去了。方婕妤位份不高,后事简单操办后便完了。宫里的人心大多都是冷的,就跟现在的天气一样冰凉冰凉,听闻方婕妤喜梅,不知那梅园里凌寒盛开的红梅里是否有她的一道孤影呢。   冬日过去,天气逐渐回暖,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四年前我与翊辰在春日里相遇,我看了他一眼,便定了此生的情,四年后,我却又在春日里与他相遇,改变了我余生的命运。   ☆、桃花春又红   二月二十七是我的生辰,但霜儿当初的生辰往后退了五个多月,所以如今作为陈怜霜的我,生辰因在八月里。   景承五年二月二十七这日,天气格外的好,梁锁玉午后拉着我去逛御花园,我推脱不得便跟着去了。入宫已快半年,我基本日日待在常安宫极少出来,御花园更是一次未逛过,这次架不住锁玉的百般相劝我便跟着一起去了。   初春的太阳能这么暖倒也稀奇了,只是御花园中多数花只打了个朵儿还未乍然盛开,花朵儿娇娇嫩嫩的,倒不忍下手去摘了。   懒懒地走了一下午,身心还确是极为舒缓,我见天色也不早了,便对锁玉到:“一起去我宫里用晚膳吧?”   锁玉嗤嗤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我就不去了,姐姐等会怕是没空招待我。”   我疑道:“此话怎讲?”   锁玉附在我耳边说:“皇上等会要路过这里,成不成便看姐姐的了。”   说罢锁玉竟带着宫女匆匆走了,只余下我和竹桃。竹桃不明就里地看着我,我忽然有些慌乱,将锁玉说于我的话说给了竹桃,竹桃反应的快,忙拉着我说:“娘娘肯定没做好突然见皇上的准备,我们快走。”   我应了一声,跟着竹桃匆忙往回赶,御花园曲折环绕,我总觉得下一秒翊辰便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脚步不免加快了些,虽然殿选那日曾见过翊辰一面且我稳下了心神,但那时早已做了良好的准备,加之又隔得远,可如今不同,若突然在这里与他相见,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锁玉啊锁玉,难怪执意要拉着我来御花园,竟是算准了皇上要来,想助我与皇上见一面,真不知该谢她还是恼她。   心思飞快地转着,竹桃忽然送开了握着我的手屈膝蹲跪了下去:“参见皇上。”   我方才一直看着脚下的路思绪又不在眼前,骤然一惊已来不及停下脚步,只看见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金丝龙纹的锦鞋,便一声惊呼直直地向前倒去,扑进了来人的怀里。   他身上淡淡的清香与旧时一样,那是我曾经沉醉的味道,还有他那使人心安的怀抱。抬首时,对上了他垂眸的目光,乌黑深邃的眼眸里带着的情意是暖的、是我极熟悉的,在这般注视下,我恍然觉得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我还是夕儿、他还是宸王时,他就是这般看着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竹桃和跟在翊辰身后的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   傍晚的风静悄悄地拂过翊辰的面容,他又低了低首,如春风凝玉般的面容凑进了我一分,深深浅浅的呼吸打在我脸上,亦打乱了我的心。他唇角缓缓地翘起,含笑柔声说着:“夕儿,是你回来了吗?”   清朗又带着无限缱绻柔情的声音落在耳中,我想以笑答他:“是我,我回来了。”然心底的声音终是唤醒了沉醉其中的我,我反应过来,急忙从他怀中挣开,后退三步屈膝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他怔怔地看着我,许久不言,我蹲跪地腿有些酸麻,他终上前两步,将我扶起,而后未留下只言片语地与我擦肩而过。   春风微起,带着柳叶末梢轻轻拂动,一下一下挠着心头,醉人的花香飘飘洒洒散落周身,触动着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地方。   回到寝宫用完晚膳后,有宫人来传了旨意,今晚由我侍寝。   我知道,该来的,不该来的,如今都要面对了。   在嬷嬷的伺候下我梳洗完毕,再任嬷嬷引着走向了朝凌殿。   进入殿内,嬷嬷脱下我所披的宽袍,躬身退下。我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走动,殿内的烛火晃在脸上,我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素色寝衣,却已紧张地落了汗。   静静的殿中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眼前是似模糊又真切的人影,正步步向我走来。他走近了,执起我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我随着他一步一步挪向内殿。   御榻一侧烛台上的红烛徐徐燃着,翊辰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这是我头次只穿着寝衣与他这般贴近,我的心砰砰跳的厉害,他在我耳边犹自呢喃着“夕儿”。   我怕极了被他发现我的身份,却又在他温柔缠绵的怀抱与呼唤中情难自已,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艰难地张口小声说着:“皇上,臣妾是才人陈氏。”   仅此一瞬,我忽然觉得身子周围凉风阵阵,翊辰还拥着我,可是方才的暖意却已不在。他推开我,神情淡漠,那是我没有见过的模样,或许可说是他面对我时从未有过的模样,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淡淡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以后也不用再来了,朕不想再看见你。”   方才的在心头萦绕不退的情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心下既惊又怕,还未侍寝便被赶了出去,往后在宫中的日子怕是再不好过了。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不肯退后,心里凉凉的,也酸酸的,那日在宸王府,他也曾这般淡漠地待我过,可那时却未见着他的面,如今他就在眼前,那冷漠的眼神和话语,皆是他亲口对我说出,尽管他不知眼前的我就是夕儿,可我却头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无情。   翊辰见我许久未动,冷冷地道:“你方才还会提醒朕你是谁,现在自己就忘了身份吗?朕让你出去,你听不到吗?”   我在心底无力地笑了,我是该庆幸自己得了他的心,还是该痛恨自己把他的心都带走了不剩分毫呢,我忽然开始替宫里的众嫔妃们心酸,有这样一位帝王夫君,不知是喜还是悲。   往日是因着宫里的传言使人摸不着皇上对我的态度,所以即使我自入宫从未与皇上一见,也从未有人敢怠慢于我,我可在常安宫享受着正经主子的待遇安稳度日,但我此刻一旦从这里出去,恐怕以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没有了庇佑,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所以我绝不能出去。   翊辰的耐性已快消磨至尽,在他再次开口之前,我对着他跪了下去,开口时眼泪已落了下来:“臣妾知错了,求皇上恕罪,皇上若是厌恶臣妾,也请皇上能让臣妾在床前跪一夜,求皇上不要赶臣妾出去,臣妾在宫中无依无靠,还求皇上垂怜。”   翊辰久久未语,殿中只有我低低的抽泣声,不知翊辰是否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午后,我也是这样在他房外久跪不起地哭红了眼,只是那时他终未出来看我一眼。   我正低头流着泪,一只手掌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抬起头,泪花朦胧的双眸看向他,他的呼吸似有一瞬间凝滞,冷然的面色缓和了下来,他轻声道:“起来吧。”   我搭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他没有松开手,依旧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我知道他心软了,但不是对眼前的陈才人心软,而是忆起了数年前的我。   翊辰皱了皱眉,似有不快却又带关怀的对我说:“手怎么这样冰凉,穿的太单薄是不是冷了?”依稀间,他似乎又将我当做了他曾经的夕儿。   我亦觉得我现在的处境真是荒唐,如今的我竟得靠着翊辰对曾经的我的情分来自保,我又忆起了那日那个陌生男子的话,他设法让我入宫,就是为了身为帝王的翊辰能不再苦陷思念之痛,能因我的出现稍作抚慰他的内心。   罢了罢了,既已选择入了宫,又何苦再去刻意避之,曾经的姚夕儿也好,现在的陈怜霜也罢,不都是我自己吗。   我怯怯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小声道:“有皇上的关心,臣妾就不冷了。”翊辰闻言微怔住,那一直落在我脸上的眼眸此刻又飘进了他自己的回忆中,虽看着我,却亦不是在看我。   我继续柔柔说道:“方才是臣妾的错,臣妾认罪。往后皇上说臣妾是谁,臣妾就是谁。”   翊辰回过思绪,将我拉进怀中,声音带着些许哽咽的沙哑:“好。”   那一夜,我没有再离开朝凌殿。   早晨我回了常安宫。翊辰下了朝,又独自一人回了朝凌殿,没有见到的我身影,他有些失落。他望着已烧尽了的红烛,望着空荡荡的御榻,脑中回荡着我昨日的话:“有皇上的关心,臣妾就不冷了。”他在心中一遍遍地想着,那一日夕儿是否也是如此,若他能对她关怀一句,至少不说那样的话伤她,她是不是便不会心冷至此,已至在刑场上视他于无物。   翊辰咽下酸楚,他选择了用如今出现在他身边的我来弥补他早已失去的一切。   他下旨,将我封为了贵人,赐号瑾,昔年瑾安郡主的瑾。      ☆、大梦   尽管只是个贵人,可我的地位却在宫中上升到了一个极高点,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在这后宫里,皇上的宠爱,才是最重要的。   翊辰对我与对其他嫔妃时的模样是大不相同的,在其他女子身边,他虽是夫君,但更是皇上,可我是不一样的,他会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他会用最深情的目光看着我,他会在处理完政事后陪我赏花饮茶,但他只叫我阿瑾,从不唤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所得到这一切的缘由,宫里其他人也知道,所以她们只敢私下里恼怒,在我面前只能说尽奉承的话。   整个春日里,我都浸在翊辰对我的爱意与关怀中,时间仿佛飘回了四年前的这个季节,那是我初心萌动,对他最情真意切的纯粹时光。   姚家祸事发生后,他的种种态度,使我冷心,使我绝望,我以为我与他的那些缘分,不过是大梦一场,一切飘然散去早已结束,那些戏文里唱的故事终究与我相隔甚远,所有的情与爱都抵不过现实的困境。可后来我却看清了自己的心,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怎么拿也拿不掉了,我只能把它当做年少岁月的一忘不掉的场梦。可时隔数年我才发觉,原来他从未忘记过我,原来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重。   我如今虽是翊辰的心中宝,却也不是那专门蛊惑圣心的奸妃,如今的大俞正值盛世,纵使我恨极了冤我姚家的人,可我知道,朝堂之事错综复杂,谁对谁错不是简简单单便能分清,翊辰是一国之主,这是他的江山大业,若当初的我嫁了他是贤妃,如今的我嫁给他,那便依旧是贤妃,妖妃只会祸主,贤妃才能伴他共赏万里山河。   君明国才兴,我虽自知以翊辰的贤才,即使我真有异心也作不了什么乱,我再与夕儿相像,当初的他能舍了我,如今这不过是个影子的我,他照样可轻易弃了。既然他对我情深义重,想必他也定会为我姚家查清当年之事,且就算不为我,为这盛世大俞,为这天下百姓,我相信他也会为当初的镇国大将军还一个公道,我信我不会爱错人。所以现在我只愿在这后宫等他、陪他便好。   当初我姚家接二连三的传来祸事,如今却是真的一个一个的福落在我身上。   五月的天儿暖和又舒服,御花园里的花儿都朵朵绽放,最是适合去各处走走的,可我却整日觉得闷闷的,竹桃喊了太医来瞧,才发现我竟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我又惊又喜,如在梦里般觉得不真切,直到傍晚翊辰匆匆赶来,他欢喜地将我抱在怀中,我伏在他心口,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感受着他的心跳,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我真的有了翊辰的孩子。   因着我怀孕的缘故,尚才被封贵人不久的我便又被晋了位份,成了瑾婕妤。   锁玉得知消息后便日日来看我,她说我怀着孩子不能四下走动,在常安宫里定会闷得慌,皇上不能日日陪我,她便来。翊辰知道她与我亲近,便也随她去了,只是却叮嘱我,无论谁送的东西,没有经太医的手,我都万不可用。   我知道,后宫里的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他心中明白的很,他亦知道宫里有人已看我不快,更看我腹中的孩子不快,所以他特地下了旨,除了皇后娴妃与珍贵人,其他人在我生产前皆不可踏入常安宫半步。皇后是国母,又是那个不得干政的东方家的女子,她自是不会对我孩子不利,锁玉与我交好,且她也不是那种心思不纯之人,娴妃……大抵是因为她不理万事、与世无争的安静性子,亦或是她曾与夕儿亲如姐妹的缘故。翊辰将我当曾经的夕儿对待,也因此在他心里,芷兰和我的情谊,依旧如初。   因着这旨意的缘故,除了锁玉,便只有皇后偶尔来看看我了,我原以为芷兰是不会过来的,可她却也来了。   这时已经七月了,入了夏,到处都闷热闷热的,锁玉总说我这常安宫里头僻静凉爽,真是宫里的好地方,我打趣道:“你若喜欢这里,我便向皇上请旨,让你也搬过来,反正你这日日过来也跟住这里差不了什么了。”   锁玉说着:“姐姐和皇上要是都愿意,那我自然喜不自胜,只怕姐姐肯,皇上却不肯呢!”   “外头那么静,没想到里面这么热闹。”突然从门口出现一道柔婉的声音,循声望去,竟是许久未来的万芷兰。   她一如往常般穿的素雅,一袭白色衣裙,上面点点绣着杏色花纹,头上松松挽着发髻,腕上只带了个白玉镯子,怕是外人再怎么看也瞧不出她是宫里高居妃位的主子娘娘。这般像极了那年与她初遇,她如一朵浮世中独自盛开的玉兰花,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与锁玉起身问安,她拦下我,柔声说着:“你有身子,就别讲这些虚礼了。”   与翊辰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我的内心早已平缓了下来,见到故人,亦不会再起波澜。平日去皇后宫里问安也与万芷兰见过多次,虽除了向她行个礼外我们便再无交谈,但终究见面日子久了,心便也静了。   我含笑说:“不知娴妃娘娘今日要来,嫔妾怠慢了,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她浅浅笑道:“倒是我唐突了,不知珍贵人在这陪你,怕是扰了你们说话吧。”   锁玉忙道:“没有没有,都是来陪霜姐姐的,哪有打扰之说。”   芷兰的位份远在我与锁玉之上,锁玉是个聪明且又懂规矩的人,虽知芷兰性子和婉,却也不敢再同我如之前那般嬉笑,且她与芷兰又不太相熟,到底也拘谨了不少。   芷兰也不过是因为皇上的旨意里允她过来,她若一次不来倒是损了皇上的面子,于是抽了今日过来坐坐罢了。她与翊辰不同,她不会从心中将我当夕儿对待,于她眼中,我不过是个借着夕儿的长相得了皇帝宠爱的幸运者。   我总归是难过的,曾经我与她也是如亲姐妹般交好,如今却要彼此在心里立上一座墙,将对方隔开。   三人各怀心思,闲闲地坐了半个时辰芷兰便离开了,锁玉估摸着翊辰也快来了,便也走了。   我总觉得这宫里的日子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会步步艰辛,却没想到得了翊辰这般的宠爱与庇佑,虽因此招了许多人的嫉恨,可她们亦奈何不了我。   我以为我的余生就会这般过去了,可我忘了,“安”这个字,从来是与我无关的。   八月初五是现在的我的生辰,翊辰为我准备了一场庆生的晚宴。   我自被诊出怀孕以来便被翊辰下旨免去了每日去皇后宫中的请安,且我基本不再走出常安宫,每日的饮食以及所过手的一切物品,皆须经过细心检查才可交于给我,我如一个被翊辰养在笼中的鸟雀,受着最细致的照顾。想对我下手的人不仅不敢,更没有机会。   这次晚宴我本不愿让翊辰举办的,他却叫我放心。   可是他只考虑到了晚宴上的一切,却没有想到,想害人的人,必定准备了千百种方法。   宴罢,他送我回常安宫,路上却接到了边关传来的急报,国事永远是大过女人的,翊辰嘱咐了贴身太监李良忠以及贴身侍卫睿行好生照看着我回去后便匆匆离去。   在宴上小酌了几口的我现下脸上有些发热,夏夜里的风吹在脸上,也是带着丝丝热气的,脑子也被这热气搅了去,感觉甚是烦躁。心中不快时总是爱胡思乱想,我忽然觉得这种日子过得难受的紧,翊辰虽将我当夕儿般去宠,可却从未将我当夕儿般去爱,宠和爱终究是不同的,我不知他为何会当初舍了我,如今却又这般弥补遗憾般宠我,但过了这数月的日子,我感受出了,他也只是在弥补自己心里的缺失。   脑中正乱哄哄的时候,周遭也突然开始乱哄哄的了,待我反应过来时,只听见几声野猫的嘶叫和宫人们惊恐的喊叫,而我身子,已经坠入了池中。   大殿里乌泱泱的跪了一片,翊辰面上的神色极为冷静,可八月天里,这往日闷热的大殿中此刻却如覆了冰般冷气森森,所有人都知晓,皇上动了大怒。   锁玉早已闻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只是现下太医正在为我诊治,谁也不能进内,她只能焦急的在外走来走去。匆匆赶来的还有皇后以及庄妃娴妃,可皇上却目光冷然的一一在她们三人面上扫过,他想知道,这野猫背后的主儿究竟是谁。   三人正诚惶诚恐时,那边太医匆匆赶来跪下说胎儿保住了,瑾婕妤也醒了。皇上闻言顾不得其他,转身快步走进了内房。翊辰激动又带些欢喜的赶到我榻前,唤着我“阿瑾”,可他对上的,却是我茫然的目光。   见我毫无反应,他沉了脸色,质问太医怎么如此,太医慌张地擦了把汗上前诊断,良久后,颤颤巍巍地跪下:“皇上,瑾婕妤可能是……暂时性失忆了。”   这个暂时究竟有多久我们都不知道,但翊辰在闻此后却并未发怒,他静默良久,上前又看了看我,最后转身离去了。   经此一乱,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一切事、一切人。   ☆、不复还   而翊辰在第二日便下了旨,宫里所有的人,不得在我面前提起我与已故瑾安郡主容貌相似一事。他大抵是察觉到了我已感受出他对瑾婕妤的宠爱不过是对自己的遗憾的弥补,也察觉到了我对这种日子的烦躁。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姚夕儿,他不愿再失去一个能安抚自己内心的姚夕儿的影子,他怕我哪一日真的厌倦了这种生活,便会亲手打碎他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他为了骗过我,更为了骗过他自己的心。   初醒来时,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旁人说了什么我都是茫然的。第二日,那个叫竹桃的宫女告诉我,我叫陈怜霜,是这宫里皇上宠爱的瑾婕妤,那日在我床前唤我“阿瑾”的人,就是这大俞国的皇上,我的夫君。   我不解的问她:“既然我叫陈怜霜,为何皇上要唤我阿瑾?”   竹桃微愣,而后便笑道:“瑾是皇上赐的封号,自然是皇上喜欢的。”   我失了记忆,竹桃的欢喜也是多于忧愁的,她总怕我被禁锢在姚家一事上不得安宁,如今什么都忘了,倒能落得自在了,因而关于皇上的旨意,她更无半分不满,能让姚夕儿三个字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拿走,她自然是极为乐意的。   翊辰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坐在床榻边怜爱的抚着我的脸,我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便是我的夫君了,竹桃和锁玉都说皇上是极爱我的,我失了记忆,规矩这些却还是懂的,我想起方才他来时我没有起身问安,他似乎也并无在意,只顾着关心我的身子了。   我试探地喊了声:“皇上。”   他答着:“朕在。”   他的声音和目光使我心安,这种感觉我很熟悉,那必定是以往里便有过的。   为了安抚我,翊辰除了日日来看我以及赏赐了大量珍贵的玩意儿之外,又将我晋了昭仪,我暗自在心中惊诧,进宫不足一年便从才人升到了昭仪,看来这个皇帝真的如他人所言对我情深义重。   在我醒来的这几日里,我向竹桃询问了关于我的一切,竹桃说我出自同安县,是知县家的女儿,她是我自小到大的贴身丫鬟。我不解地问她,我出生微寒,为何能受皇上如此宠爱,她笑言:“皇上喜欢的娘娘您,又不是娘娘母家的身份。”   我又问她我与皇上间是否发生过什么,才使得皇上待我不同于他人,她沉思片刻后笑着说:“娘娘能得皇上这般宠爱自然有旁人比不得的好,至于是否发生过什么……那便是娘娘和皇上间的事了,奴婢哪里会知道。”她吐了吐舌头朝我眨眼。   虽是如此说,可我依旧觉得那里有些不妥,若论样貌,宫里头好看的女子多了去,论气质娴妃也不输我,皇上当初怎就如此厚待我这个出身不高的小小才人。   竹桃虽是我的贴身丫鬟,可我失了记忆,往事究竟如何我自不得听她一人之词,但在从各种人嘴中询问过后,方才知竹桃并未有一言骗我,我对她也才真正安心下来。   竹桃见我还是不解的样子,便笑嘻嘻地告诉我,我是入宫五月之后才头次在宫里与皇上见着,我更是惊了,如此算来,我从才人到昭仪,不过用了五个月的时间?   竹桃告诉我,我初入宫时并未得皇上注意,可我自己也不急,珍贵人见我日日闲在常安宫,便拉了我去逛御花园,晚些时候珍贵人先回去了,我们见天色不早便欲回常安宫,哪知路上脚步匆忙了些,正巧又撞见了皇上,我没刹住脚,直接扑进了皇上怀里,这才有了后来事。   我心中的困惑终于得解,大抵是见面的方式太特别了些,皇上便记住了我。这后宫之中,怕是没有第二人赶直接往皇上怀里扑了吧,我脑中想着竹桃所说的场景,倒是忍不住抿唇笑了。   竹桃瞧着我的样子,笑着道:“这便是一眼定终身吧!”   我捏了捏她的脸,她忽而又收了笑意,面色有些凝重又极为认真地低声对我道:“娘娘,如今您的生活虽安稳,可人生在世,以往总发生过一些不开心的事,娘娘这次失了记忆,奴婢倒是替您开心的,正巧把以前的烦心事皆忘了去,这事很多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呢。奴婢这样说就是想告诉娘娘,您这次失了记忆,就莫要刻意去想以前了,如今的生活是安稳舒畅的,往事皆过去了,劳心也是无用的。”   我点了点头,对她道:“好,烦事忘了便忘了,我不给自己找愁。”   竹桃应道:“所以娘娘眼下要顾的可是腹中的龙胎呢!那日娘娘遭野猫扑咬落进了河中,可把奴婢吓坏了,但娘娘和腹中的孩子都是有福之人,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娘和孩子以后的福分大着呢。”   我低首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浅浅笑了。   竹桃给我讲了不少往事逗我开心,我知道她特意省去了一些曾让我不开心的事,但我也并不想追问,就如我对她所言,那些烦心事忘了便忘了,不知道也好。只是有一事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竹桃特意叮嘱我,绝对不可弹琴,就算哪一日琴摆在我面前,我也要装作不会弹琴的样子。   当她说起“琴”一字的时候,多年的习惯便告诉我,这是我极为熟识的乐器。我对她此话甚是不解,却又问不出缘由,但她却千叮万嘱,在这宫中,只有我与她二人能知道我会弹琴,决不可有第三人。我见她说的严肃坚决,虽极是疑惑,倒也点头答应了。   ——————————   宫里有一处极其僻静的地儿,要寻过长长回廊,再绕过数座假山,穿过几处亭池,才可看见一个叫思居堂的宫殿,若非有人特意引领,怕是无人能自己寻到这里。   思居堂的静和寻常的静是不同的,这里压抑的很,里头的宫女太监个个都面无表情地忙碌着自己的事,严肃的使人透不过气来。   这宫里头住着的,是四十余岁的先帝,只是他看上去却像个已至暮年的老头,长年的疾病使他只能在床上度日,怕是百姓万民都想不到数年前还意气风发的元盛帝已到了垂死的境地。   在他病的这四年里,除了宫里的太医,皇帝还寻遍了天下神医,却依旧不见先帝的病有半分好转,众人皆奇究竟是何病这般诡异,而唯有寥寥数人心里头清楚,先帝患的是无药可医的心病。   夜幽长而寂静,外头的天空上挂着的月亮散着淡淡的光亮,已入了秋季,凉凉的夜风吹过,树上的枯叶絮絮落下铺了满地。屋子里头,先帝再一次从梦中惊醒,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是冰凉冰凉的。   浑浊的眼睛里泛着点点晶莹,先帝无力的躺在床上,脑子浮过的,是他先前的梦。   彼时他们都正逢少年时,他是最受父皇重视的皇子,他是初次带领大军血战沙场的少年元帅,那时他凯旋,他请旨出城迎他的大队军马,马上的他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时间再往前一点,他是他的伴读,他们一起舞文弄墨,一起习武练剑,他虽是将军家的孩子,性格却沉稳;而那时的他是尊贵的小皇子,出不得宫,又闲不住,有时闯了祸,他总是替他挡下。   梦的最后,是他一笔一划的写下“姚远”二字,神色认真的对他说:“大俞的国土,只能多不能少,这个‘远’字是皇上为我取的,来日,这大俞的边境便只会越扩越远!”他的眼中是一位少年元帅该有的自信与雄心。   那时的他们无话不谈,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却开始疑他了呢?   许是姚远立下的战功越来越多,许是烽火军的地位越来越高,许是登上了皇位的人都会改变,许是各种流言听的多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从没有干净过,亲兄弟尚且会为了帝位互相残杀,何况他姓叶,他姓姚,他们本就不是一家人。总之年少已不再,他成了一国帝王,他成了镇国将军,彼时的少年兄弟情早已随时光散去、被权利消磨的一干二净。   当关珩等人将一条条罪状与证据呈到他面前时,他已不愿再想太多了,疑根早已深种,心中早已不安生了多年,这些东西是真是假已经不再重要了。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细细抚过这一本本折子,写下了一道圣旨,命姚远携家眷返回皇都。   天罗地网早已铺好,再没了回转的余地。自亲手一剑刺死了妄图夺位的亲皇兄起,他便失了原本的心,在皇位上坐了多年,他早已成为一个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皇帝。   当姚远死在狱中时,当姚家一门覆灭时,当昔日辉煌的烽火军衰退时,他可曾悔过?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了。可他却自此大病一场,至今未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在病的这几年里,他很少做梦,可每梦一次,却能在脑子里记很久,那些梦宛如幽魂般缠着他不肯离去。他梦见过好多浑身沾满鲜血的婴儿对着他啼哭,那是他暗中下旨处死过的孩子们;他还梦见过一个火光冲天的宅院,院子里没有传出一丝惨叫的声音,仿佛被烧毁的只是一座空宅……梦的最多还是他曾经最信任的好兄弟姚远,他记得他在梦里问他:“你会恨我吗?”姚远却只拿出一张大俞的地图,安静地烧掉了,一丝一毫都不剩,而姚远,亦在他的视线中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他在背后想开口喊他,却发不出声,想上前拽住他,却动弹不得。   先帝躺在床上,往日的梦一股脑的涌现出来,他头痛欲裂。良久,他终于挣扎着从床上下来,一步一颤地走到了门口,他推开房门,冰冷的风瞬间扑面而来,他顶着风走进了院子里,站在树下望着满地枯黄的落叶,他忆起多年以前,还是孩童的他爬上了一棵树却不敢下来,比他大些的姚远站在树下张开双臂望着他,他不敢跳,姚远只好爬上去将他抱了下来,他被树枝划烂了衣裳、划破了皮肉,而姚远被姚天祁用鞭棍打了二十下,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伤口,谁都没哭,反而笑的比当头的太阳还灿烂……   守夜的小太监迷迷糊糊地突然瞧见先帝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院中,惊得一个骨碌翻滚起来跑上前去,先帝甩开了小太监准备来扶他的手,皱眉道:“王庆呢?”   小太监浑身抖个不停,小心翼翼地回着:“王公公……四年前就被先帝爷您下旨处死了啊。”   是吗?先帝的眼神中布满了迷茫,他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那时宸王顶着烈日被罚跪,王公公劝了他几句,被他下旨打了五十大板,后来姚远在狱中受刑时,王公公说了句“皇上还是再细细查查吧”便被他在震怒之下直接赐死。   他的确该死,他不过是看着自己长大罢了,他不过是跟在自己身边三十多年罢了,他只是个下人,只是个奴才,他有什么资格干涉皇帝的想法!   先帝不允许小太监上前搀扶他,他颤抖着身体,一步一步地挪回房间,脚踩在落叶上沙沙地响着,他感觉踩在脚下的不是落叶,而是已经像落叶一样生命早已消散的冤魂,那沙沙的响声刺进他的心底,像极了梦里那些冤魂的哭声。   景承五年腊月二十日,快至新年之时,先帝过世,大俞国丧。   景承六年正月十五日,皇长子降世。   ☆、咫尺天涯远   皇长子的出世冲去了些宫里弥漫了将近一月的低沉悲哀气氛,宫里和外头都传,皇长子降临那日,久阴的天儿突然放晴,炫目的日头照应着覆了满城的冰雪,耀眼夺目,万象生辉,这是大吉之兆啊。   我醒来时,翊辰正坐在我床头凝着我,见我睁了眼睛,他温柔地对我一笑,抚了抚我的脸,我亦抿了唇,浅浅地对他一笑。我瞧见他的面色轻微怔了怔,继而又愈发温柔地对我说:“阿瑾,你生下你和朕的第一个孩子,生下了朕的长子,朕很高兴。”   我微笑说到:“能为皇家延绵子嗣,是臣妾的荣幸。”   他笑道:“朕已经为我们的孩子想好了名字,就叫泓安,平安的安,你看如何?”   我柔柔道:“皇上亲自取的名字,自然是最好的,愿我们的安儿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他坚定道:“那是自然。”   我生下了这宫里头的皇长子,位份自然是又被晋了一晋,成了瑾妃,与庄妃娴妃平起平坐,皇上念在锁玉日日照顾我的情分上,在我产下孩子后也将她晋了珍婕妤。   我大抵是大俞开国来被晋位最快的后妃了,景承四年入宫为才人,景承五年才初次侍寝,如今尚且刚刚至景承六年,便已坐上了妃位,如此盛宠,难免会引起诸多人的不满。听说前朝那边已经有了大臣开始进言,但翊辰只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平静道:“怎的你们觉得,朕是那种会被女人迷了魂儿的昏君不成?”众人只得冒着冷汗跪下连连道着:“微臣不敢。”   进入初春时节后,长安城连日细雨绵绵,朝中近来事务繁忙,翊辰连着数日未出勤政殿,夜里也只在勤政殿的内屋里小憩。我犹是心疼,便寻了日午后,熬了上好的乌鸡汤给翊辰送去。   准备从勤政殿出去时雨又下了起来,翊辰让我先在屋内坐坐,等雨停了再离开便好,我自是想留下陪着他的,但我知以我的身份还是不可在这里久留,本就已有诸多人对我不满,若是再传出我长时间进勤政殿未出,只怕又会落下话根。   翊辰为我系上大氅,轻轻在我额间一吻,我脸颊微红,低头浅浅一笑,便告退了。   外头的雨细细密密的,三月天儿的空气里弥漫着湿气,倒将这个皇宫映的烟雨朦胧,绵绵入仙。竹桃撑着伞随我在宫里头走着,这雨下的不大,天儿倒也不算冷,春雨渗入大地带起的一缕缕泥土的清香闻着甚是沁人心脾,我们便也不急着赶回常安宫去,步伐也因而缓慢轻柔。   我瞧见一朵沾满了水珠的白梨花在微风细雨中轻摇,我想来喜欢这些颜色浅浅淡淡的花朵儿,若是能摘下来挽在发上,倒是能有三分江南女子出水清丽之感。只是这花枝生的高,我与竹桃皆无法够着。   我轻轻摇了摇头,罢了,拿不到的东西便不是我的,没必要废了心去强拿,我与竹桃转了身离去,却听见身后有响动,我回首,眼前是深蓝色的衣影飞舞,一道修长而轻盈的身子点地而起,泛着寒光的利剑如闪电般出现又消失,一支梨花随之落下,被来人伸手稳稳接住。   他将那支梨花向我递来,声音沉稳:“你是想要这个吗?”   我顺着梨花望向来人的面容,眸似点漆,丰神俊逸,脸上带着轻轻的笑意,与我四目相对时他微微皱了皱眉,动作极轻,几乎无法察觉。目光又回到那支梨花上,上头布满了细细的水珠子,雪白的花瓣被雨水映的晶莹剔透,我伸出了拢在袖子里的手,接过了梨花,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清香怡人。   我莞尔一笑,眉眼弯弯,对来人道:“多谢。”   那男子对我行了一礼,“微臣见过瑾妃娘娘。”   我微诧,继而笑道:“你是何人,我在宫里倒从未见过。”   他沉声道:“微臣乃大俞将军秦寒,自然并未与娘娘见过,只是听闻宫中有位瑾妃娘娘倾国倾城,气质独特,温婉清丽,所以依微臣之见,您便是瑾妃娘娘了,不知微臣可有认错?”   我温言:“本宫是瑾妃,但将军所言本宫倒是承受不起,将军入宫怕是去见皇上的,本宫便不耽搁了。”说罢,我扶着竹桃的手与竹桃一同离去。   自秦寒出现,我便察觉出竹桃有些不大对,待走得远了,我问她:“你怎么了?瞧你方才的样子,难不成与那秦将军认识?”   竹桃慌忙摇头:“奴婢怎么会认得秦将军这号人,不过方才看他头一眼时觉得他眉眼有些像我曾认识的一个故人而已,所以惊诧了些。”   我“哦”了一声,对她道:“方才之事不要与他人说,后妃本就不能私下与臣子相见,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变了味儿,只怕会生事端。”   竹桃点头,“奴婢知道,只是娘娘,不知那秦将军是否会说出去……”   我微微蹙眉,他应该,不会的。   后来的日子里,翊辰对我疼爱如初,也并未问起过任何关于我是否曾遇见过秦将军的事,我放下了心。虽我与那秦寒不过是碰巧见了一面而已,但我知皇家规矩森严,皇帝宠妃与外臣在宫里遇见相谈几句传出去总归是有些不妥的。   但我的心没放下多久,便又起了波澜。   起初我总是觉着,翊辰看着我的时候,目光虽含了深深的情意,可我却总隐隐发觉,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我脸上,却又不似在看我,仿佛是在透过我的眼睛探寻另一个人。   后来的一日,我做了些点心给翊辰送去朝凌殿,翊辰多数时候皆是在朝凌殿前殿看折子的,一般我来这里时,除非有臣子在里头,平常我皆可直接进去的。那日我进去时,瞧见翊辰正小心翼翼又略带慌张地将一幅画收起来,那瞬间我目光扫到了那幅画,画上是个女子的画像,而那女子就是我。   我心中有些惊异,却见翊辰回头微怒:“谁让你进来的。”   记忆中这是翊辰第一次对我发火,我有些不知所措,将食盒放在桌上后便慌忙跪下,翊辰却又赶忙将我扶起,他带着些许责备的意味对我说:“以后再进来记得让人通报一声。”   我应到:“是。”   我不知翊辰为何独自一人看着我的画像,更不知这画像是何时所作,画上虽是我,但这画上的人所梳的发、穿的裙,皆是闺阁少女时期的样式。   难道我曾经与翊辰见过?难道翊辰透过我眼中所看的,是多年前的我?往事皆不记得了,我想,大抵是多年前我曾与他见过一面,他对那时我的动了心,后来我选秀入了宫再次与他遇见,他才会如此宠爱与我吧,都说初见时是最美最难忘的,也许在翊辰心中,曾经的那个翩翩少女才是最值得他珍藏的。   记得有一次,翊辰拿了把琴放在我面前,他对我说:“朕想听你弹琴了,你为朕奏一曲吧。”   我想着竹桃的话,便摇了摇头,“回皇上,臣妾……不会弹琴。”   他面色平静,“是吗,那你便随便拨上一拨吧。”   我心中很是不解,但翊辰的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自然不可再拒,我将手抚上琴弦,装作笨拙的样子随手挑了几下,抬首看向翊辰,他的目光落在琴弦上,半响,缓缓摇了摇头,又抬头对我笑道:“无妨,不会就算了。”   想至此处,我愈发觉得我与翊辰或许曾经相识,我不明白竹桃为何让我不得露出半分会弹琴的模样,此事过后我虽再次问过她,但她对我说:“使娘娘伤心的往事,奴婢不愿说,娘娘若是想起来了,也宁愿忘了,所以求娘娘不要再问,只需记住,即便娘娘恢复了记忆,娘娘自己也会装作不会弹琴。”   我对此回答虽不满意,却也知竹桃是为我好,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却终究在心底起了个疙瘩。   后来,宫里又传了喜,庄妃与齐贵人皆怀了身孕,翊辰来看我的次数便少了许多,我心中虽微微泛酸,却又是替翊辰高兴的。翊辰如今已二十七,膝下却只有三个公主和一个儿子,着实太少了些,宫里能有人为他添些子嗣自是好的。心里虽这样想着,可到底还是难过的,翊辰没来的时日里,我便抱着泓安哄着,泓安睡下了,我便倚在庭院的栏杆上,听着夏日蝉鸣,数着碧蓝的天上飞过的鸟儿,一日又一日的过下去。   ☆、枯荣   我之前总认为既然失了记忆,现下的日子又过的安稳舒畅,往日的事便也无需刻意去探寻,可时间久了,长夜幽静,总有那么睡不着的时候,周遭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思绪转动时发觉脑子里只有这一年来短短的回忆,二十余年的过往岁月我全然忘了去,心中觉得寂寞又空荡。   殿里的烛火燃尽了,我又起身点上新的,望着那静静燃着的蜡烛,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恩宠就像这烛火般,在后宫之中慢慢烧着,越来越短。宫里从来不缺女人,即使嫔妃只有十余人,可这偌大的皇宫,宫里那么多女人,哪个不是皇帝的?旧的弃了总还有新的。   我皱了皱眉,干什么要想这些,翊辰对我是不同的,翊辰只是几日未来罢了,何苦这般郁郁寡欢。我清醒了下头脑,瞧了一眼那燃着的蜡烛,我也不知我何时有的这个习惯,夜里从来不熄烛火,只是记忆里我向来是这样的。我试着灭了蜡烛,屋子里顷刻间陷入了黑暗,我忽然感觉惶惶不安,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心头,我手忙脚乱地摸着黑又将烛火点亮,屋子里的摆设一如往常,我急促地喘着气,竹桃慌张地从隔壁房跑进来问我发生了何事,我缓下神来道:“烛火不小心灭了而已,没事。”   竹桃蹙眉看着我,她道:“这么晚了,娘娘快睡吧,若是娘娘睡不安稳,奴婢在床前陪您。”   我摇了摇头,“你扶我出去走走吧。”   竹桃惊道:“这么晚了上哪走,这刚入了秋,夜里凉的很,娘娘还是快睡吧。”   我闷闷不快地把玩着垂下的头发,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还闹着要出去?”落入耳中的是翊辰带着些许宠溺的声音。   我与竹桃皆被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行礼,我问道:“这都快三更天儿了,皇上怎么会来了这里。”   翊辰玩笑道:“那你还站在这里,是不是知道朕这个时候要过来,特意等着朕?”   我微嗔,“臣妾在问皇上呢,皇上就会玩笑臣妾。”   竹桃见着眼前的情势便悄然退下了。   翊辰搂我入怀,“过了子时便是九月初二,是你入宫的日子,朕心里头想着你,批完了折子就赶来看你了,这不,你也没睡呢。”   一股浓浓的暖意萦绕在心头,却又有些心疼:“皇上看折子看到这么晚还惦记着臣妾,皇上还是快歇下吧。”   他轻轻道:“有你在朕身边,朕就不累了,你知道吗,朕看见你,朕的心就安了。”   翊辰命人将房间的蜡烛换成了龙凤红烛,烛影双双映着人影成对,他在烛火下凝着我,如往常一样,他时常这样看着我。烛色昏暗,眸子却是亮的,我看见了他双眸里含着的情意,心里像被泼了蜜一样甜,他拉过我的手,抵在唇上轻轻吻着,我的心骤然似被什么拉扯了一下,生生的疼。   我微微蹙眉,他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余光扫过屋子里的一切,如往日一样的摆设,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思虑一番,心下却有些生了疑。竹桃说我是入宫五月后才头次在宫里与皇上见着,我第一次与翊辰的合欢之夜,是景承五年的二月,九月二日虽是我入宫的日子,可一来那日不止我一人入宫,二来此刻子时尚未过,此时仍算九月初一,他却为我燃上了龙凤双烛。   不过帝王的心思又是谁能轻易去揣测的呢,他如此这般,我应是欢喜的才对,可心头总有一丝疑云怎么挥散不去,面上却得强做欢笑。   为他更衣时,我看见了他系于腰间的一块玉佩,这是我头次见着这块玉,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看着这玉佩,我又觉得它极是刺目,心头又闷又沉,感觉自己厌恶极了这东西。翊辰瞧见我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小心翼翼地取下它,递到我面前:“你想要这个?那朕赠你。”他说话时声音竟带着细微的颤抖,眼神中似满怀期望。   而我下意识地猛然摇头:“臣妾不要!”   他缓缓地收回了手,神情看似平静,却又如秋日里那从枝头凋落的枯叶,无助而又无可奈何的失落与悲凉。   我不知我为何会有如此反应,我歉然道:“臣妾只是……看皇上似乎极是珍爱这块玉佩,皇上的珍宝……臣妾……不敢随意要了去。”   翊辰的声音如三月的春风般轻柔,面上不悲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朕的珍宝……朕的珍宝吗……”他指尖轻轻抚着玉佩,翻转间,我瞧见上面刻了个“辰”字,那是他的名字。   我轻柔地伏在他肩上,他将玉佩收起来,将我搂在怀中,在我耳边轻轻念着:“阿瑾,你不要离开朕,你要伴朕一生一世。”   他今晚的话总使我摸不着头脑,但他身上的气息使我贪恋不已,他是我的全部,占据了我仅存的所有记忆。我温情道:“臣妾怎会离开皇上,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要和皇上白首偕老。”   他将我打横抱起,轻柔地放在床上,层层帐曼落下,外头是秋风萧瑟,里是头芙蓉帐暖。   夜里头我醒来,身侧的翊辰沉沉地睡着,他呼吸平缓,我撑起身子细细打量着这个男子,生的真是好看,薄薄的唇,英挺的眉,一双让人看一眼就会深陷进去的桃花眼,这般好看的男子,生在帝王家,这么多女子即便不为了地位,也会为了他的一笑而争上一争。我静静地凝着他,这个男子的情,多数都用在了我身上,若在寻常人家里,我定是最幸运的,可这是皇家,他是皇上,得了一国之君的这般情,不知与我来说是福还是祸。   他似在做着什么梦,时而微微蹙眉,时而唇角弯起了点点笑意,玉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他忽然抬首将我的手握住,我惊了下以为他醒了,却发现他依旧闭着眼,口中呢喃着:“别走,别走……”   我的心又有些疼了起来,我反握住他的手,轻柔道:“臣妾在这,臣妾不走。”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一滴泪自他眼角悄然滑落,他将我的手我的更紧了些,仿佛他一松手我便会离他而去般,我俯身轻轻吻上他的唇,贴着他的身子侧躺了下来,紧紧依在他身边。   第二日醒来是翊辰已经去上朝了,竹桃笑着说:“皇上起来时见娘娘睡的香,便嘱咐了我们不能打扰娘娘,说您昨晚睡得晚,今天好好休息。”   我起身后竹桃替我梳洗,望着镜中的自己的脸,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感觉镜中人不是我。脑子里忽然断断续续闪过几个片段,有刀光剑影,有桃花漫天,有夕阳若血,只是如闪电般一晃而过,再去想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起身走出了门,秋色正浓,满院的繁花已然凋落,而庭前的桂花开的正开得清香醉人。外头来了太监传旨,跟着的宫人手里端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盒子,这些都是翊辰今日赏下来给我的。我微笑着一一收下,挖出了去年埋下的桂花酿,唤了锁玉前来对酌。   景承六年末的深冬,庄妃和齐贵人相继平安的生下了孩子,庄妃生下的依旧是个公主,齐贵人产下了二皇子,取名泓覃。   关素婉算是皇帝身边的旧人了,皇帝为宸王时便嫁入王府为侧妃,登基后便被封庄妃,如今已至景承七年,与她平起平坐的万芷兰未生一子半女,而她虽未生出皇子,到底也是有了两个孩子的人,皇帝在她生出四公主永晗后,便晋她为贵妃。齐贵人是同我一起入宫的其中一位秀女,算算时间倒也进宫两年多了,入宫时她便是贵人,当初怀孕时与庄妃一样并未被晋位份,如今生下了二皇子,位份自然也该被晋一晋了,于是齐贵人被晋了婕妤。   贵人晋婕妤不过一道口谕的事情罢了,但妃位晋贵妃却是要举行册封礼的。   庄妃封贵妃那日,天儿虽是放晴的,风却大的很,吹得满枝头的花儿摇摇欲坠。我穿得简单端稳,今儿是关素婉的好日子,我自不能抢了风头去。   推开门时风灌了进来,竹桃忙转身拿了件大氅给我披上,我瞧见太阳虽是亮的,可周围的天儿却暗暗沉沉,映得院落里的花都没了色彩。   我与关素婉接触的少,除了去皇后那里请安时能与她遇见,其他时候我们虽住在同一个皇宫里头,却极少互相见着面的。我只知她是翊辰尚未登基时便娶的一位侧妃,她爹是当朝兵部尚书,家世显赫,其他倒不甚清楚了。   关素婉生得美艳,美中亦带着华贵,只是这贵气却不及皇后的雍容,美虽美矣,终少了几分沉静的气度与端慧。她的一双丹凤眼长得极是妩媚娇艳,只是每每她那双眸子看向我时,我总有些不自在,她唇角是含着笑的,可总有几分笑里藏刀的意味,我不甚喜欢她,因而也刻意避免与她的来往,好在她也从未招惹过我,大抵是翊辰总护着我的缘故。   关素婉喜奢靡,每每见着她时她总是戴着各式的宝石金饰,不过这些华贵之物戴在她身上倒也一点不显庸俗,反而更衬得她光彩夺目,明艳华美,倒是与她名字中的“素婉”二字半分不像。   昔年宸王府的另一侧妃万芷兰倒是与她的性子恰恰相反,平日她总穿的素雅,说起话来轻轻柔柔,样貌虽算不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但眉眼如画,像那三月烟柳,恬淡宁静。   翊辰虽宠我,但也不是专宠,倒从没因为我而冷了其他嫔妃去,前朝与后宫牵扯不断,个中关系他拿捏的很准。我因着失了记忆,从前的事记不得,再加之我不大爱热闹,也不愿与人结识交谈,所以除了锁玉时常与我为伴之外,其他姐妹我都是不甚相熟的。   不过万芷兰的性子的我倒是挺喜欢,看见她总觉得莫名亲近,但许是她不大爱与人打交道的缘故,她与谁说话时皆是和婉温顺,却又掺着疏离的意味。她似乎也不怎么喜我,有时在宫里遇见了说上几句话,她总是淡淡地笑着,然后便找个由头离去了,我无奈,大抵这便是太受皇帝宠爱所以失了人心吧,可万芷兰看上去并不是个爱争宠的女子,我便更不甚理解了。      ☆、重门锁清影   到了朝凌宫,帝后已经端坐在了上头,我行了礼后便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待得众人到齐,太监高生宣庄妃进殿。庄妃已换上了贵妃样式的吉服,大朵大朵的牡丹绣在上头,开的耀眼,栩栩生辉,周围更是以细碎的宝石作点缀,如夜空的星光闪烁。头上簪着白玉钗,白玉浑然天成,光润细滑,发髻中间是一支大的凤凰步摇,垂下的流苏上缀着宝石和珍珠,流光溢彩,正与她耳上的红玛瑙耳坠交相辉映。   庄妃徐徐步入殿内,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真是璀璨夺目,行至殿中央时,她停下脚步,跪拜在地,对着上头的帝后叩首三下,一旁的司礼太监便开始念封贵妃册文。随着太监最后一个字落音,庄妃正式成了庄贵妃,她叩谢皇帝恩典后便起身落座,我们众嫔妃一齐起身行礼参拜庄贵妃。   册礼完成,之后的事便与我们无关了,今儿是庄贵妃的大好日子,余下的时间自然是交给皇上与庄贵妃,我们行了礼后便依次退出了殿。   出殿后发现天色已然变了,三三两两的嫔妃已相伴而去,我抬头望了我昏暗的天,忽然瞧见有几片初生嫩叶被风雨打落,无力地飘下来,坠在地上。现在才二月的天儿,残冬未了,早春已至,正是万物萌芽初发之际,今日又是关素婉封贵妃的日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回首望着深深重门,微微粗了蹙眉。我与关素婉的关系虽算不得好,但同为宫中姐妹,她也未对我怎样过,眼下我着实是有些替她担忧的,虽说兆头这东西不必太过去信,只是在喜日里出现点不甚好的事,总归会在心里头蒙上点影子。   天空突然扯了几道闪电,雷声滚滚,我抬首,发现天已经低的快压住了房顶,乌云如海涛般卷起,只怕要下暴雨了。我与竹桃赶忙加快脚步赶了回去,前脚进屋,外头的雨就哗哗地落了起来。   眼前浮起方才关素婉带着婀娜的笑意一步步走向殿中、走向她贵妃之位的模样,再望着外头伴着雷鸣闪电倾盆而下的暴雨,不知这庄贵妃来日的路,走的可否还能顺畅。   时间如水而过,景承七年的四月,皇帝决定南巡。   随行的宫嫔不多,但自然是有我的,除我之外,还有皇后庄贵妃娴妃与珍婕妤齐婕妤。   我本是不愿去的,泓安如今一岁多,正是最黏人的时候,我怎舍得离了他随皇上外出游历,翊辰听我所言后便道:“那便带上安儿,让他一同看看这万里河山。”   待得一应事务备齐后,我们便动身了。   因我失了记忆,我脑海中所有的画面,皆是宫墙内的一景一物,外面的山河景致于我来说,是陌生又好奇的。出宫的那日天空上头飘着一缕缕雪白的云,天是湛蓝的,朝阳透过云彩照着大地,灿灿明朗,真是个好天气。皇帝与皇后同坐一辆马车,我与锁玉便坐在了一块。   翊辰未登基前也是四下征战南来北往的,后来做了皇帝便未再离开过长安,如今大俞祥和繁盛,翊辰愿带我们一同出宫来散散心也是情理之中。   听别人讲我生在南方,不过同安县小,我也没见过什么闻名的山山水水。说起同安,我倒是想起了我的爹娘,一场落水让我将这两个至亲的人也忘了去,可惜这次巡游的路线里头并没有同安,只是在江浙一带探访,我心下倒是有些失落,不过转念想来不见也好,听竹桃说爹娘极是疼爱我,若他们知晓我在宫里头落水失忆忘了他们,他们难过是小,万一担忧我在宫里头过得不好,又是落水又是被猫扑的,只怕会为我忧心坏了身子。   抵达杭州时,我望着杭州的亭台杨柳碧水青青,总觉得万分亲切,似是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般舒心。我们又去了趟寺庙祈福,下山后行了不远,车马突然停了下来,我挑了帘子往外看,见翊辰独自一人走上了江畔的一座亭台,李公公和睿行皆远远地候着,皇后亦没跟在身侧,那大抵是翊辰的旨意了。   亭台中有个木雕桌子,倒是少见。翊辰一人在亭里坐了坐,又起身走到桌子旁,伸手轻轻地在桌上抚着,我看了甚是不解,桌上干干净净的没放任何东西,翊辰却像在抚着什么稀世珍宝般眷恋。   余下的日子,我们又去游了闻名天下的西湖,这里的景致美的惬意闲适、美的宁静和缓,来了这杭州不久我便喜欢上了这里,不过我发现,有人似乎比我更留恋这里的景色,而且这人还不止一位,他们便是万芷兰与秦寒。   秦寒是我上次在宫里见过的那个将军,这次出游才知晓他是大俞御林军的将领,不过他是出身自烽火军的,听闻烽火军曾是大俞的主力军队,后来带领烽火军的镇国将军犯了事,烽火军收到牵连,便已无往日的辉煌了,烽火军现在的兵权皆在翊辰的手里。也曾听人说起过翊辰曾有个未过门的妻子,那女子还是镇国将军的女儿,不过也因参与叛乱被处死了,我不禁唏嘘,国土兵权的争斗最是惊心,身为女子,在这安稳的大俞盛世里,还是莫去沾染朝堂之事的好。   万芷兰是长安本地人,似乎是头次来南方,每至一处,她都细细地赏着一景一物,生怕漏掉了些什么美的景色,在杭州的这些日子里,她的笑容比在宫里多了许多,且不是在宫里头那种淡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露出恬静的笑脸。每当看见她迎着春风眉眼弯弯时,我便觉得她生错了地方,她这样淡雅如兰的女子,就不该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这里的江南山水,才是适合她的地方。   后来我发觉,她的目光不仅落在如画的风景上,还落在那个一身蓝衣手中持剑的男子身上,虽然她总是那样看似随意地从他面上拂过,可还是被我察觉到了什么,潜意识里告诉我,我或许知道了芷兰为何在宫里头那般幽闭于世,原是心中早有了人。   我清清浅浅地笑着,秦寒似乎就是杭州人吧,难怪芷兰会这般留恋杭州的景色,就像我对翊辰的情是一样的,即使我也喜欢这如画的杭州,可翊辰在长安,我便更喜欢长安的一景一物。心里又有些替芷兰心酸,她爱上的是她不该爱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如此认定芷兰对秦寒有情,旁人都未注意到的事,甚至连芷兰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目光落在了哪儿,可偏偏我却在心底给确认了。   翊辰有一日独自出去了,身旁只有睿行跟着,我们谁也不知他去了哪儿,只知他回来时面色不大好,失魂落魄的,锁玉还有齐婕妤等人甚是诧异,我与皇后等人却习以为常了,记忆中翊辰每过段时日便会如此,尤其是三月与九月、以及雨落纷纷的时日。通常这时他总爱一言不发,眼睛看着远处,似在思考什么事,又像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只是这次翊辰似乎比往日严重了些,他回来后便不吃不喝,将自己独自锁在房里,我与皇后庄贵妃皆有些担心,只是询问了睿行他却说皇上不让说。到了夜里,秦寒扣了我的房门,他悄声告诉我皇帝今日去了镇国将军故居姚府,我不解,镇国将军昔日叛乱早已离世,翊辰何须去了趟姚府便如此魂不守舍呢?且秦寒为何要特地告诉我这些呢?对于我的疑问,他一概不答,只说皇帝不能这般失神下去,他让我去安抚翊辰。   我依旧不解,下午翊辰谁的面也不见,这会儿只怕也不会见我吧,秦寒说皇帝现在身边需要他最爱的陪着,所以他才来寻我,至于翊辰见不见我,那便不是他能想法子的了。但凡事总归得试试,我亦不能由翊辰这般不吃不喝下去。   我命下人新做了几样小菜,细心装好后便前往了翊辰的寝房。   睿行通传了几声后依旧没有回应,我思量片刻,扬声对着房内道:“皇上,臣妾是阿瑾。”我也不知为何我要这样喊,只是打心底里觉得这样会有用。果然,屋里有了响动,翊辰开了房门,我见他眼睛有些泛红,登时心疼极了,随他进屋后,我将食盒里的小菜端出来,盯着他一口口吃完才放下心来。   他就像个伤了心的孩子,郁郁不快,我已然无心思考他为何会这般,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何事,阿瑾都在他身边陪着他。夜里他是拥着我入睡的,一刻也不肯放开手,即便已沉沉睡去了,这和他以往这般时是一样的。   我心里愈发觉得,翊辰时常这样,许是与那姚家脱不了什么干系,左思右想,我也只能得到两种猜测,一是一直忠心耿耿深得信任的镇国将军竟意图叛乱,使他心底埋下了阴影;二或许便与那镇国将军的女儿,翊辰曾未过门的妻子有关了,也许翊辰也曾与她共度花前月下,却没想到她也做了叛贼,伤了他的心,当然,亦可能二者都有。   我不知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只能尽力地在他心情不好时陪着他,他像万芷兰一样很少笑,时常笑起来时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但他对着我笑时却总是真心的,我喜欢看他笑。   第二日翊辰便恢复了往日清冷的君王之气,如此,我便安心了。      ☆、变故   大队车马前行,马蹄踏过,卷起尘土滚滚,这厢已远离了市集,驶入空旷山野。山野里的景色也是怡人的,四下还有茂密的树林,郁郁葱葱,避开了外头的喧嚣,浮尘隐世,自然,也是适合杀人的。   不紧不慢行驶着的马车突然一震猛烈的颤抖,外头响起了刀剑叮叮的声音,四下大乱。车身左摇右摆,我和锁玉大惊,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手心冷汗直冒,连惊叫的声音都变了色,乱声四起中听见翊辰大喊了句:“阿瑾!”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我与锁玉所乘的这辆马车一个剧烈摆动,锁玉被甩出了车外。马受到了大惊,奋力向前狂奔,我在车内被摇晃地阵阵晕眩,狂风卷起帘角,我看见翊辰被一手护着身后的东方韵,一手持剑挥洒,御林军亦在与敌纠缠,狂奔的马车飞快略过翊辰身边,他松开了正握着东方韵的手,试图救我下来,却被一个半道冲来的黑衣人持刀挡下。   一瞬间我便离他远去,翊辰赤目欲裂,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胸口,狂风在耳边呼啸,翊辰翻身上马欲向我追来,身侧却有蓝影驾马飞速略过,秦寒一只手里尚握着宝剑,剑上淌着新鲜的血水。   周围黑衣人的尸体已躺了一地,身后响起孩童的啼哭,关素婉正从奶娘手里接过我的泓安轻轻哄着。翊辰看着已然消失在视野里的马车和秦寒急切追去的身影,眼神复杂,他勒住了缰绳,下马走到关素婉身边,从她怀里抱过正哇哇啼哭的泓安。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我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我被一个温热的手掌抓住,用力扯进了怀里。   景承七年四月十八日,杭州地界,皇家车队遇袭,瑾妃不得音信,将军秦寒策马救之,亦失踪。   我是被雨淋醒的,睁眼时四下漆黑一片,大概是深夜。衣衫被雨淋透,混着伤口里流出的血水一起黏腻在身上,甚是难受。身下却是触感温软,我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先前竟趴在一个人的怀里,我起身的动作扰醒了那人,他艰难坐起,借着微弱的月色,我才看清他竟是秦寒。   秦寒试着站起来,又似是伤了筋骨,尝试几次后只能以剑撑地蹲坐在地上直不起身,他脸上有几道血痕,身上的衣衫也被划破了大半,露出伤口。我见他如此,也试着自己站起身来,倒还好,似乎只有些皮肉擦伤,我活动活动手脚,的确没伤到别处。   我借着月色抬头看了看四周的状况,才发觉这淡淡的光亮不是月光,现在压根还是白日里。我和秦寒似乎落入了两座山崖的夹缝之内,这里地势倒是奇特,左右两座山崖似百丈高,而相隔只有不过一尺,像一座山被劈成了两半。但我们所在的最底处却异常平旷,可站起来随意走动。我又仔细看了看,落在我们身上的也不是雨水,而是这山底洞顶渗出的水滴。   从秦寒那里得知,当时他奉旨前去救我,载着我的马车狂奔至一处山坡边缘,眼看就要摔下去,他追来从马背上跃起,一剑劈开了马车,将我拽了过来,但巨大的惯性依旧扯着我滚下了山坡,而拉着我的他亦跟着一起掉了下去。   秦寒抬头看了看环境,蹙眉道:“我们并不是从这山崖上落下的,那山坡并不算高,且是倾斜的,不是这般直垂入地。”   我点点头:“若我们是从这上头摔下来的,只怕早没命了……这附近应该是有什么河流涨了水将我们带到了这里,你看这里的滴水并不算多,可我们的衣服确是湿透了的,明显是浸泡所至。”   秦寒默然,然后将剑拿在手中掂了掂,递到我面前:“会用剑吗?”   我愕然:“秦将军这是何意?”   他面色有些苍白,“我们能进到这里,自然是有出路的,但我这腿一时半会是站不起来了,娘娘拿着这把剑,自己去找出路吧,皇上现下应该在派人全力搜寻我们,娘娘若出去能碰见个人影,应该就有救了。”   我蹙眉:“那你怎么办?”   他笑了笑:“娘娘若运气好能早点得救,兴许再过来救我时我还没死呢。”   我立马摇头:“那怎么行,将军是为了救我才伤成这般模样的,我怎能扔下你在这独自跑了,将军是大俞的重臣,怎可因我丧了性命,那我岂非成了大俞罪人。”   他偏头道:“娘娘在这又有何用,我们一起坐在这等死不成?娘娘还指望军队能搜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成?”   我在四下走了走,细细看着周围生长的植物,回首对他挑眉一笑:“谁说我们要坐在着等死,这里最是山崖下面,但平坦空旷,就是有些潮湿阴凉,不过我瞧了瞧,这里头长了些能吃的东西,还有些可作药草,也算是处宝地呢。你身为武人,那点骨伤你自己肯定有办法,不过不知我们昏迷了多久,眼下是肯定没力气的,我去寻点吃的,再找些药草把外伤敷敷,然后等你的腿伤养好,我们再找出路。”   秦寒看着我的目光似有一瞬的停顿,继而诧异道:“你……娘娘还会医术?”   他这一句反而把我问住了,对啊,我怎还会医术?难不成以前学过?思索间一些片段从脑海中闪过,然而却又和上次一样转瞬即逝,没让我抓着半分。秦寒看我眉头紧锁的模样,若有所思,随即对我道:“娘娘失过记忆,许是娘娘以前学过吧,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我轻轻“嗯”了一声,走到他身旁蹲下,看了看他伤口,转身替他寻药。   我们借着山缝里照进了微弱阳光艰难地生了火,烧了些野菜填肚子,夜里我们便找了处没有积水的地方各自睡下,只是太过阴凉,秦寒见我总是发抖,便解了衣裳为我披上,我见他穿的也单薄,便坚持让他将衣服自己披着,他笑道:“我们在军营里,天寒地冻什么苦没受过,倒是娘娘你,你若出了事,来日见到皇上我该怎么交代。”我实在冷的厉害,便也不再与他争辩,裹着他的衣服睡下了。   我睡去后,秦寒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轻轻碰了碰我已帮他上了药的伤口,头脑有些微微发热,他走到离我十尺开外的地方躺下,闭上眼睛后一幕幕画面出现在脑海。有我回眸对他挑眉的微微一笑,有我细心替他上药时认真的眼神,有我指尖触到他肌肤时我那微红的脸颊……还有他那日抓着我手将我搂进怀里以及滚下山坡时紧紧护着我的画面,他也不知为何当时会那般急切的策马向我追去,他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皇上最爱的女人,她若出事皇上定会万分悲痛,他只是为了皇上,为了大俞江山……静默无声,秦寒已缓缓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秋风飘飘,桂花香铺满十里长街……   山底下阴冷,的确不适合长待,好在秦寒是习武之人底子好,没四五日便可起身走动了,如此,我们便开始寻出路。底下虽开阔,但唯有靠近山缝的地方有亮光,再往里头便黑得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在极度的恐惧下我只能牢牢抓着秦寒的手,这时候我们也顾不得彼此身份了。探寻了一日后,我们发现了水源,顺着水源又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瞧见了前头散着微弱的光亮。   走出阴冷的崖底后,我们终于站在了久违的日头下,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破旧又布满淤泥的衣裳和乱糟糟的头发,哪里还有半分宫里娘娘和战场将军的形象,我们皆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亦是一种犹获重生的喜悦。   不过我们仔细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才发觉,这里似乎是一处荒山野岭,没有半分的烟火气息,不过再差也差不到山崖底下的样子了。   我们在河边将头发和外裳洗了洗,外裳虽被划得破烂不堪,但清洗之后好歹干净些,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买衣裳的地方。衣裳晾干后头发也差不多干了,我坐在河边挽发,只是当日摔下来时发钗散落了不少,现下也只能随意挽一挽了。秦寒在一旁认真地擦拭着他的宝剑,我顽皮之意顿起,悄悄站到他身后准备吓吓他,却被他手里的宝剑吸去了目光,这剑我之前也见过数次,没觉得什么不妥,只是眼下却突然觉得越看越眼熟。   秦寒没料到我站在他身后,他擦完宝剑后一转身差点与我撞上,把他唬了一跳,也把我唬地回过神来。我盯着他手中的剑问到:“这剑是哪里来的?”   他一脸奇怪道:“这是我一直都带着的啊,难不成还是山洞里捡的?”   我作势踢了他一下:“我是问这剑是怎么到你手上的!难不成还是你自己锻造的啊。”这些天的相处下来,我与他已经比较相熟了,都是一起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一条命的人,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的规矩了,我大抵本性便是如此,总喜欢与人玩玩闹闹,只是在宫里头住着,处处都是要讲规矩的。   我原以为他会继续与我拌嘴,他却静了下来,脸色有些发白,默然片刻,他才定定地说到:“是个故人赠我的。”我见他这般,只怕那故人已经过世了吧,我心下有些懊恼引起了他伤心的往事,浑然忘了方才话到嘴边的那句“这剑我似乎见过”。   ☆、伤痕   这里荒无人烟,我们只得继续寻路,走走停停了小半日也没见着个人影儿,又饿腿又酸疼的我停下扶了棵树,正欲开口说先歇歇再走,秦寒忽然瞳孔一缩大吼一声:“小心!”手上使力将我一拉,我只觉耳边一道厉风擦过,回首看见一枚飞镖已然钉在了我先前倚着的树上,霎时便冷汗直冒。秦寒将我护在身后,拔出宝剑警惕地环顾四周,四下空无一人,秦寒猛然将我的手握住,快速地对我说了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我们还未往前头跑几步,数十位蒙着面的黑衣人突然从旁里的草丛跳出,将我与秦寒围住。这群黑衣人与那日突袭皇室车队的看上去是同一伙,秦寒怒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竟胆大包天敢对宫里人下手!”   其中一黑衣人闻言冷笑两声,“我们奉命行事而已。”话落刀起,数十人直直向我们扑来。   秦寒持剑迎敌,我不会武,只能在秦寒的庇护下慌乱地躲着一把把长刀的攻击,秦寒虽强,却如何能以一当十,若只有他一人的话他必能脱身,可现在还带着个我,他只能被动的抵挡躲避。   “铛!”   秦寒的剑和黑衣人的刀猛烈地撞在一起,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刺得我头痛。黑衣人、长刀、利剑、追杀……一段段画面突然再次袭上我脑海。眼前泛着寒光的剑与刀还在交错挥舞着,我的身体随着秦寒的拽动一次次躲过刀刃,秦寒看准时机一剑划破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脖子,鲜血飞溅,溅到我脸上,脑中亦是一道刺目的寒光闪过,血光飞洒,人影倒下,画面重合……我头痛欲裂。   原本抓着秦寒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放开按在了头上,仅一瞬间,便被敌人抓住了机会,一刀向我砍来,秦寒慢了一步,刀落在我背上,划出了深深长长的口子,浓浓的鲜血流出,染红了地面。   我如一朵枯萎的花儿般无力坠地,秦寒大惊失色,一把将我扶住,背上流出的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手,我整个身子倒在了他身上,秦寒一手搂着我一手握剑,眼下形势万分不妙,他红着眼正欲与对方殊死拼命时,周身的黑衣人竟忽然停手撤身,我恍惚听见前头有浩荡的马蹄声,拼着最后的力气抬头遥遥望了一眼,大队的御林军正朝这里赶来,为首的是翊辰。   他来了。身心骤然放松下来,我闭上了眼睛。   我醒来时已经身在我的常安宫了,床边只有竹桃守着。竹桃见我醒来后欢喜地落了泪,我对她笑了笑,“好好儿地哭什么呢,我这不是还活着嘛。”   竹桃擦着眼泪道:“奴婢是高兴,奴婢真的太高兴了,娘娘终于醒了。”   我挣扎着想坐起身来,一使力却扯的背后生生的疼,竹桃赶忙将我扶住:“娘娘身上有伤,千万别乱动,需要什么吩咐奴婢就好。”   我幽幽道:“想起来走走罢了……我躺了多久了?”   “到今日正好十日了,娘娘福大命大,那一刀没伤到要害,就是……落了刀疤。”竹桃语气低缓,略带沉闷。   我瞧出了些许不对,“伤疤很大吗?是不是……再也消不掉了?”   竹桃静默片刻,末了说到:“这才十日呢,宫里太医的医术好着,总会替娘娘消掉的,娘娘别担心。”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竹桃的性子的是了解的,若真如此,她便不会这般沉闷了,不过是为了安慰我而已,刀疤在与不在与我来说其实并不要紧,但我不介怀,却有人会介怀。若照往日,我醒后她必会喊了人去通知皇上,可自我方才醒来,竹桃一直在这里同我说话,一股强烈的不安如洪水般涌上心头,我扯了笑意:“这几日有谁来过吗……皇上……来过吗?”   竹桃低首道:“皇后庄贵妃娴妃都来瞧过一次,送了好些进补的东西,珍婕妤日日都来,娘娘醒来前珍婕妤刚走不久,皇上……皇上……只来瞧过一次。”竹桃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依旧清晰地落在我耳中,心底如吃了酸杏般苦涩,“是因为这疤吗?竹桃,这疤是不是很难看。”   竹桃连忙道:娘娘,皇上定是太忙才没空过来的,巡游中遇袭这事非比寻常,皇上定是在细查此事,这个节骨眼上,皇上顾不得其他的,皇上之所以少来,是因为知道娘娘在这宫里头是安全的,有太医医治着,又宫人照顾着,还有珍婕妤日日来看望,皇上才可放得下心啊。娘娘不要多想,安心养伤才是。”   我闭眼笑了笑:“你看,我还没说什么,你便急着说了这么多,可见你心中也清楚了。那刀落在我身上,我知道伤口有多大,那么长的口子结了疤,只怕是很丑的,皇上他……大抵是介怀的吧。竹桃,你不要瞒我了,我懂些医术的,这伤疤永远都得留在我身上了,是不是,太医说的时候,皇上在旁边听着呢,是不是。”   竹桃低了头,半响,终是缓缓点了点头,她还欲说些什么,我出言打断:“你不必说了,竹桃,我有些饿了,你去找些吃的吧,吃完我再睡会儿,让我先静一静。”   竹桃小心地应了声便下去了,我望着房内的一应摆设,如往常一般无二,是后来翊辰亲自布设的,只是如今看着,却觉得缺失了些什么。   第二日早晨太医来瞧过后锁玉便得了消息跑过来,一进房便快步走来坐在床头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含泪,我笑道:“你怎么跟竹桃一样,话还没说上就哭起来了。”   锁玉哽咽道:“姐姐终于醒了,我的心日日夜夜提着,现在终于可放下来了。”   我替她擦了擦泪,心疼道:“你这眼眶黑的,这些日子定没睡好觉吧,现下看见我平安了,又能跟你说上话儿了,你也放下心了,便赶紧回去再歇歇吧,可别我还没起来你便又熬坏了。”   她倔道:“不行,我日日过来姐姐都闭着眼,今日可算能与姐姐说话儿了,姐姐可不能赶我走,我要多呆一会儿才行。”   我拍着她的手笑道:“好好好,你再陪我说会儿话。”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急忙问道:“那日你从马车里摔了出去,可有没有受伤?”   锁玉连连摇头:“擦破了点皮肉而已,不碍事。”   我闻言放了心,又问:“泓安呢,泓安可好?”   锁玉凝神片刻,方才道:“泓安没事,只是……泓安小,不能少了人照顾,姐姐失踪又昏睡的这些日子里,皇上把泓安交给了娴妃宫里。”   我微微惊讶,“娴妃?她一向不理世事,乍然送个孩子去她宫里,她倒肯?”   锁玉缓缓道:“听说是娴妃自己求的,我原本是想先替姐姐照顾着泓安,等姐姐身子好了再送回姐姐这里,只是去见皇上时皇上说娴妃已经先我一步过去了,娴妃性子安静,处事稳妥,自己也没孩子需要照顾,皇上就让她把泓安接走了。姐姐,你说,娴妃是不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在里面?”   我垂眸看着被子上绣着的大朵百合花,精致玲珑,亦沉静了心,“我虽与她不熟,但感觉她不是那种会动歪心思的人,泓安在他那儿我倒莫名觉得安心。你我先不要多想,索性我现在也醒了,寻个时日让皇上下旨把泓安送回来便好。”   锁玉点点头,便不再讨论此事,如此闲话了会儿,快至午膳时锁玉便先回去了。   锁玉走后我唤了竹桃进来,我看似随意地问道:“我知道你有些话想问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放心问吧,我也有些东西要问你。”   竹桃惊诧,她迟疑了片刻,终是抬起了头望着我,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娘娘已经察觉到了?那奴婢便问了,娘娘您昨日说您……懂些医术?娘娘可是想起些什么了?”   我静默片刻,抬手拂了拂额发,“这些东西就在脑子里印着,顺其自然地便知道了。”我凝着她,久久不语,竹桃面色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我开了口:“你似乎很不愿我想起以前?”   竹桃瞪着眼睛连连摇头,我继续道:“若我告诉你我现在全想起来了呢?”   房中安静如水,透过她瞬间煞白的面色,我似乎能听见她的心跳声,我的心亦逐渐沉了下去,我隐隐猜了出来,她定瞒了我很多事。   竹桃怔住,她看着我,似乎想确认我所言是否为真,我亦不出声,半响,她摇了摇头:“娘娘并未想起往事。”   我直视她:“你跟了我多年,你定然对我的往事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曾说过那些不好的事忘了便忘了,你也从未与我讲过我的多少过往。如今你既认定我并未想起往事,那你必定知道若我真的想起来了,一定不会是这般反应。”我双眼逼迫着她:“其实我真的想起了一些,你告诉我,往日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为什么会多次被人追杀?”   竹桃忽然惊讶皱眉:“多次?娘娘为何说多次?”   我面色沉静:“遇袭那日,除了我失踪,可还有其他人受过重伤?”竹桃摇了摇头,我又道:“我昨天夜里醒来,细细想过,那些蒙面黑衣人虽看似在袭击整个车队,可除了皇上和御林军被阻拦之外,似乎只有我与锁玉所乘的马车真正受了袭。后来我和秦将军寻了路出来,又遇见追杀,我再问你,你们在我失踪后,可还又遇袭没?若是没有,便摆明了那些人是冲我而来。我脑中也有过断断续续的画面闪过,曾经我也遭遇过这样的追杀,在我没失忆之前,对吗?”   竹桃陷入了沉默,见她如此我便了然,亦更加不解,“究竟是何人要杀我?你为何很少与我说起往事?从前我一定经历过什么是吗?竹桃,我让你现在便告诉我关于我所有的过去,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我都想知道。”   ☆、隔阂   竹桃的手紧紧抓着衣边,亦能看出她使了大力,指尖已然发白,良久,她跪了下去,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扬首看着我:“娘娘,恕奴婢不愿。娘娘既然如此问了,奴婢也不再瞒了,奴婢明确告诉娘娘,往日很多事,都是使娘娘撕心裂肺的伤心事,娘娘若是真恢复了记忆知晓了往事,定然会明白奴婢为何会这样,哪一日娘娘想起来了,心底也一定宁愿忘了好。娘娘失去记忆的这些年里,过得舒心顺畅,能睡个好觉,难道娘娘还想再回到往日里夜夜梦魇的时候吗?至于娘娘所说忆起曾被追杀,的确有过此事,但为何如此奴婢与从前的娘娘都并不知晓原因,现在也不知。”   窗外温润的暖风带着阳光浮在面上,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热度,犹如覆了三层冰雪,冻得唇齿颤抖,我低首与她对视:“你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与全部告诉我又有何两样,撕心裂肺,夜夜梦魇,究竟发生过什么?你告诉我!你即便不说,我也再睡不安稳了。”   竹桃死死咬着唇不愿开口,我亦不说话,沉默半响,还是我先松了口:“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你为我好我知道,你起来吧。只是即便你不说,也终有我自己想起来的那日,很多事,刻意躲是躲不过的。”   竹桃起身为了倒了杯茶:“能过多久是多久,奴婢只愿娘娘舒心的日子能多过一日是一日。”   我轻轻笑了笑,侧首望向窗外,却看见翊辰正巧走进了院子,阳光懒懒照在他身上的样子很好看,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眼神向这里寻来,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我,我对他莞尔一笑,起身去门口迎他。   还未行礼下去便被他托住了身子,他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好听,亦带着点点的心疼:“伤还未好怎么就下了床。”   我低首垂眸:“躺着也难受,倒不如起来坐坐,你看外头阳光正暖,映着飞花绿叶,娉婷多姿,这样的大好景色,臣妾坐在这里多看看,伤大抵也会好的快些。”   翊辰挑起我的下巴,眉眼中噙着笑意:“朕听你说着倒像是在怨朕没有在你醒后第一时间来看你,只能落得你一人孤怜赏景。”   我偏过头去:“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哪敢埋怨皇上。”   翊辰淡淡地笑着:“不是便不是吧,身子可还好?伤口还疼不疼?”   语调间微弱的变化被我捕捉到,心紧了紧,答道:“不碰着便不疼。”   翊辰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冷意道:“你放心,朕定会查出是谁在背后作乱,敢在朕面前行刺,朕定要查个清清楚楚。”   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皇上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不要太过操劳。”   他似有片刻的沉思,继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对我道:“嗯,朕知道……你伤未好,泓安就先养在娴妃那儿吧,她的性子朕清楚,你也放心就好。”   我点头应着,心底却越来越不安生,翊辰今日的语气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我自然不敢去问,只能顺从地应答着。   翊辰在常安宫陪我用了午膳便走了,我坐在窗前透过四四方方的窗户看着外头看了一下午,心底空空的,却又乱乱的,和翊辰的关系,也是自这日起开始变淡了,也可能更早,只是自这日翊辰来看我后,他再次过来已是七日后了,再往后,他来常安宫的次数便越来越少,直到我背后的伤疤结了痂,又留下了再也消不去的痕迹,我们也再未回到过从前相处时的样子。而我的泓安,他也从未提起要送还给我抚养,倒是娴妃曾在我身子好后说起过,但翊辰只用一句“不急”便将这事打发过去了。   这个夏日我过得不安又烦躁,这种感觉我很熟悉,我一个人坐在庭院里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的天空时,总觉得仿佛多年前我也曾如此过,本想拉了竹桃再次逼问往事,可想起她说的夜夜梦魇后便又消了念头,我终究还是怕的,怕听到那些所谓让我撕心裂肺的事。   我在夜里曾对着镜子照过我背上的疤痕,伤在身上,却疼在了心底,那日他带领大队军马赶来救我,背上再疼,心却是安的,可如今伤口好了,心却再安不下了。我不明白,翊辰真的只是介怀我身上的疤痕吗?   我自然是不能明白的,因为很多事我是不知道的。譬如我落下山崖那日翊辰震怒地从地上捞起一个还没死透的黑衣人问他们是受何人指使时,那黑衣人一边呕血一边艰难地扭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与秦寒消失的方向,然后就断了气;再譬如翊辰带着军队策马而来时看见我倒在秦寒怀里安心地闭上眼,秦寒紧紧搂着我的画面,以及画面之中我并没看到的--背对着翊辰的秦寒看着突然停手的黑衣人冲着我们的方向略作抱拳然后飞速离去,秦寒不解地回首,瞧见的是翊辰的大队军马,而此番画面落入翊辰眼中则是另一回事了……   朝凌宫内静如止水,旁里徐徐燃着的龙诞香缭绕飘散,翊辰静静靠坐在金色龙椅上,他容颜似玉,只是现在却如一块冷冰冰的凉玉,没有丝毫温度。他闭着眼睛,一下一下缓慢在腿上敲打着的手指证实了他并未睡去,李忠良在一旁候着,亦不敢出言打扰。   翊辰脑子里的思绪亦是如麻线般缠成一团,他在细细地理着这一切,妄图从中寻出什么,他和我一样,他也隐隐察觉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行刺目标或许是我,而并非宫中他人,他不明白,一个后宫里的女人,为何会引来刺客的追杀,难道真的是他过于宠爱的缘故吗?   如今几个月过去,却依旧为未查得半分线索,翊辰心中已然明了,那些刺客背后的主儿必定不简单,或许就在日日早朝见到的那群朝臣之中。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秦寒,黑衣人死前望向秦寒方向的目光、他带人赶去时黑衣人突然对着秦寒拱手后便撤退,这两样皆指向秦寒的证据,他也曾细细思考过,只是最终却摇了摇头,掐灭了这道引向秦寒的火。既是死士,便没有理由死前暴露主人,那般拱手也更是可疑,只怕是故意如此妄图引起他的误会。   秦寒是翊辰的伴读,就像姚远与先帝的关系一样。姚家之祸一直印在先帝的心底,亦印在翊辰的心底,当姚远的消息传入翊辰耳中时,翊辰首先想到的人不是姚远的女儿,而是秦寒,他把秦寒当兄弟,他在心底曾默言过,他与秦寒,绝不会走上姚远与先帝的路。   天儿已经暗透了,李忠良终于忍不住出声:“皇上,都这个时辰了,您还没用晚膳呢。”   翊辰缓缓睁开眼睛,殿内的烛火已经点上了,光影摇曳,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玉佩,静静看了片刻又放了回去,“朕去看看……泓安吧。”   又是一年的秋日,这年秋日里后宫又出了好消息,年初生了四公主被封庄贵妃的关素婉再度怀了龙胎,虽然前两胎皆是公主,但公主也是皇上的骨肉,她又稳坐贵妃之位仅居皇后之下,再加上父亲在朝中的权势,她的身份自是比旁人尊贵许多。   自怀孕后皇后便免了她的请安,皇上更是常去看她,一时关素婉便成了后宫里头最风光的人。听说关素婉曾在宫中佛堂里烧香祈福,祈求诞下一位皇子,彼时我正与锁玉下棋,我将手中棋子落下,闲闲笑道:“你看你,老顾着说旁人,这局我赢了。”   锁玉叹了口气,徐徐道:“姐姐你真的不担忧吗,若庄贵妃这次真的诞下皇子,只怕……”   我斜靠着椅子,含了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只怕什么?只怕会夺了皇上对泓安的关爱?只怕她会母凭子贵?还是只怕倚着她的身份她的孩儿被封太子?”我抿了口茶,“锁玉,这些都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也不是你我能掌控的,庄贵妃的身份远在你我之上,我现在已然明白了,若想在这宫里立足,母家的身份才是最重要的,皇上的恩宠,从来都靠不住,你瞧我,背上多了条丑陋的伤疤,皇上可曾再多看我两眼?连孩子亦要不回来了。”   锁玉闻言沉默,她踌躇片刻,方才缓缓问到:“姐姐,你当真以为皇上不来看你,是因为你背上的伤疤吗?”   我心中猛然一紧,疑心骤起,试探地问到:“此话何意?难道不是吗?”   锁玉微微变了面色,终是说到:“姐姐自受伤回来后便很少出常安宫,外头的一些传闻只怕姐姐也未曾听说。”   我眉头紧锁,手亦不自觉地捏紧了茶杯,“什么传闻?”   锁玉迟疑道:“外头说……皇上冷落姐姐,还不让姐姐抚养泓安……是因为……姐姐跟秦将军独处了好些日子……只怕是皇上疑心……”锁玉停下了话,小心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不可置信,“怎么可能!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锁玉道:“姐姐有所不知,遇刺那日,皇上本是要去追着救姐姐的,可秦将军却先皇上一步追了过去……皇上就……停下了……”   我心中大惊,秦寒告诉我他是奉旨前来救我的!竟然不是?抢在翊辰前头追了出去,翊辰怎会不多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终是明白了,翊辰为何会突然冷落我,不是因为介怀伤疤,而是因为介怀我与秦寒。心下悲凉,却又甚觉可笑,疑心我不忠,这比介怀伤疤更让我心寒,只是再细想又觉不妥,秦寒为何会拼了命救我?为何还要骗我是奉旨前来?回想起与秦寒的初见,他潇洒出剑,为我折下梨花,难道他……我吓得猛然摔了手中的茶杯,锁玉慌忙起身安抚我,我凄然问她:“皇上真是因此疑我吗?”   锁玉见我如此哪里还敢继续应答,只得连连道:“姐姐清白,皇上圣明,皇上自有皇上的判断,定不会信那些浑话,是我不好,不该给姐姐说这些。”   我摇摇头:“不,你没错,谢谢你,锁玉。我乏了,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竹桃虽是宫女,却日日陪在我身边没有出常安宫,外头的那些传言她也是头次知晓,锁玉走后她问我:“要不要奴婢陪娘娘去见见皇上?”   我苦笑:“没有必要了,他若信我,这常安宫的月色也不会如此清冷,他若真疑心,我再跑去特意解释,只会让他的疑心更多一分。”   数月里,我也看清了许多事,就如我对锁玉所说,在这后宫里头,若没有身家背景,皇上的恩宠再多,也不过是漂浮不定的烟云,稍起一阵风便能吹散。罢了,只愿我的泓安能一切安好便是,泓安跟在万芷兰身边也的确比跟在我身边要稳当。      ☆、杏仁糕   许是上天听了庄贵妃的祷告,在庄贵妃怀孕六月的时候,太医诊断她腹中极有可能是个皇子,此言一出,庄贵妃的肚子更是尊贵了起来,腹中替她保胎的李太医更是日日被她召去诊脉,生怕出了一点儿纰漏。庄贵妃那本就妩媚的脸更是日日带笑,如那杜鹃花一样美艳夺目,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庄贵妃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淡了下去,脾气也愈来愈暴躁,宫人个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然而没过多久,庄贵妃腹中的孩子便没了。   我们赶去时庄贵妃正伏在翊辰怀里哭的梨花带雨,翊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底下跪了好些个太医,我们不知当下情况如何,只得行了礼后便静静在一旁候着。   李太医说庄贵妃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导致小产,末了又加一句死胎是个已基本成型的男婴。庄贵妃闻言哭的更是悲痛,像那风雨中挂在枝头的花朵,摇摇欲坠,翊辰好言安抚了几句,沉声问:“平日伺候庄贵妃的人呢?庄贵妃为何会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你们是如何当差的?”   一个身着绿裙跪在地上的宫女慌忙说:“回皇上,是奴婢。贵妃娘娘自怀孕以来饮食格外小心,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奴婢们绝不敢有任何怠慢啊!”她边说边磕头,末了忽然道:“皇上,奴婢想起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翊辰面色不耐道:“你说。”   那宫女再次磕了一个头,“娘娘平日所食的东西的确都进过细细检验,可唯有一次没有,那次是……是……”   宫女正磕磕巴巴地说着,翊辰怀中的关素婉忽然抬了头,嘴里不断念着:“是你,是你,原来你竟是要害我!”我们皆不明所以时,关素婉忽然伸了手,她定定的指向我:“陈怜霜,你为何要害我!”   她的话如一道闪电般直直击出,登时殿内的所有人皆看向我,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却如利剑般直射着我,看的我心底生寒,我一时呆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锁玉在背后扯了扯我衣裳,我慌忙上前跪下:“请皇上明察,臣妾什么也没做过啊。”   翊辰平静地扫了我一眼,声音如幽静的水面般毫无波澜:“庄贵妃,你为何说是瑾妃害你。”   关素婉目光凄然,说出的话含着哀怜的语调:“昨日用了晚膳后,陈怜霜过来探望臣妾,她还带了杏仁糕,她说听闻臣妾最近时常吃不下东西,这杏仁糕是臣妾最爱的,她便特地做了送臣妾,臣妾晚膳没什么胃口所以用的少,当时闻着那杏仁糕的味道便生了馋意,臣妾从未与陈怜霜结怨,平日里关系尚可,所以臣妾当时没有多想,便吃了几块,当时吃了也没什么不妥,所以今日将昨天剩下的一并吃了,哪知……哪知……”关素婉泣不成声,捂住面容哀哭不已,翊辰亦皱了皱眉。   我盯着关素婉急急道:“庄贵妃娘娘为何要这般污蔑臣妾,臣妾昨晚并未来过这景华宫,更未与娘娘见过面,娘娘怎能这般捏造事实?”   关素婉抬头冷冷地看着我,她厉声道:“本宫就是信了你才丢了孩子!你竟还敢在这里扯谎!昨夜你来我景华宫,这里的人谁没看到!你从前与本宫无冤无仇,本宫为何要捏造事实污蔑你!”她转头看向翊辰,“皇上!臣妾绝对没有骗您!臣妾宫里的人您可以一个个问!若是不信,她来景华宫的路上也一定有宫人见到,皇上可逐一盘问!”   自关素婉句句指向我时,我便心道不好,而当她说完这些话时,我便已然明白,我中了有人布下的局。   昨日用罢晚膳,我闲来无事便翻了本书出来读,外头却来了个眼生的小太监,说奉庄贵妃之命请我去景华宫坐坐,那小太监传完话便自个儿先退下了,我虽诧异,但还是放下书略作梳妆后便带上竹桃出去了。半路上我碰见了关素婉的贴身侍女蓝莺,也就是先前那位跪在地上说话的宫女,蓝莺提着个食盒子步伐匆忙,遇见我后她行了礼却并未继续往前走,我见她似有话想对我说便问了她,她面露难色,说庄贵妃做了些杏仁糕,让她拿去送给大皇子一些,但庄贵妃的景华宫距娴妃的倚湘宫有些距离,一来一回恐怕半个时辰都要过去了,她是庄贵妃的贴身侍女,庄贵妃又正怀着龙胎,她不时时刻刻跟在庄贵妃跟前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她想托我将这盒杏仁糕给泓安拿去。   我闻言说到:“可庄贵妃正传了话让我去她那里坐坐,我若不去定然不妥。”   蓝莺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我们娘娘自打有孕便很少出景华宫,她闷得慌,便学着做了些吃食,说以后可以亲自做了给孩子吃,她方才想找个人说说话儿,想着瑾妃娘娘性子和婉,是个能说话儿的人,她便传了话去请您过来,再顺道尝尝这杏仁糕,不过方才奴婢出来时娘娘有些乏,已经歇下了,她还嘱咐奴婢若是路上碰见了您,便告诉您一声改日再来吧。”   蓝莺见我似是有些犹豫,便继续道:“听闻娘娘也很少与大皇子见着,娘娘必定很思念大皇子,却又不能总寻了由头去娴妃娘娘那瞧,娘娘若是拿着庄贵妃娘娘亲手做的这杏仁糕过去,便可说是代庄贵妃娘娘前来探望。奴婢也希望娘娘能帮一帮奴婢,娘娘也是知道的,怀着龙胎身边不能缺了人照顾,奴婢自小跟着贵妃娘娘,自然是不放心现在离了贵妃娘娘太久的。”   我思量片刻,庄贵妃既已歇下,那我的确不便再过去打扰了,如此便对蓝莺道:“难为你这份忠心了,将食盒子给竹桃吧,你赶快回去照顾庄贵妃。”蓝莺闻言后连连拜谢,竹桃接过食盒后蓝莺便匆忙转身回去了。   我掀开食盒子瞧了瞧,的确是正宗的杏仁糕,不过泓安是向来不爱杏仁糕的,大抵庄贵妃对此并不知晓。我愿意替蓝莺接下这事不过是看在她对庄贵妃的一片忠心上,且庄贵妃现下身边的确不能缺了贴身侍女的照顾,我虽思念泓安,倒也不至于借着他人的名头去探望,不过眼下既已接下了,我与竹桃便准备改道去往娴妃宫里。   娴妃的倚湘宫与我的常安宫一样都处在僻静幽深的地儿,我们走进一条种满了垂杨的小道时,却忽然遇见了秦寒,秦寒说他今日入宫面圣,现下无事便随意走走,他问我为何来此,我说明来意后他告诉我,方才他从皇上的朝凌殿走时正巧娴妃娘娘进去,现在只怕娴妃并不在倚湘宫。他又看了看竹桃手中的食盒,笑道:“你方才说大皇子并不爱吃杏仁糕,其实娴妃也最不喜杏仁糕,她喜欢栗子糕。只怕这东西拿过去也是惹人厌,你倒不如给我,我最爱这个。”   我不知为何当时竟真鬼使神差地把食盒子给他了,当他离去后我才反应过来,他怎会对万芷兰的喜好这般了解?忽而又想起在杭州时我所察觉的万芷兰对秦寒的情意,如此想来,万芷兰与秦寒许是旧识。   昨日还在心中想着,关素婉怎就没弄清楚泓安与万芷兰皆不喜杏仁糕就这般让人将杏仁糕送去,我当时还觉她许是心思纯良没有多做考虑,没想到,竟是为了引我下水。   我跪在地上,将昨日所遇一一说了出来,但省去了与秦寒见面的一段,翊辰本就疑心我与秦寒,若因此再生误会,只怕更无法解释,我便说我想着娴妃与泓安皆不喜杏仁糕,便擅自拿了回去。   关素婉闻言冷笑连连:“你这张嘴可真是会编,本宫何曾让人去唤过你?本宫又何曾在宫里自己做过杏仁糕?本宫一直都知晓娴妃与泓安不喜杏仁糕,这点皇上连也是清楚的,难怪你竟敢亲自将下了药的杏仁糕送到本宫面前,原来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词,可是你这故事编的太假,只怕谁也不会信!”   太假,的确太假,这么多的疏漏,我昨日竟全然没有看出来。我如今只能将希望寄于翊辰身上,不知他可愿信我。在一番争执间,翊辰派出去的人已带了几个宫女,她们皆指出昨日傍晚的确在距景华宫不远的路上瞧见了我,且我的贴身侍女竹桃手中确是提着个食盒。   关素婉又命人端出一个食盒,说这便是我送来的那个,太医查了食盒里残留的渣屑,断定里头被下了药,而声称将食盒提回了自己宫里头的我,却根本交不出东西。   辩,还有何可辩,我与关素婉各执一词,关素婉的话滴水不漏,我的话却着实无法让人相信,能证实我所言不假只有秦寒,可我该如何解释我会将食盒给他?只怕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何;我又该如何解释秦寒对万芷兰的喜好如此了解?这虽与我无关,但潜意识告诉我,此事若说出去,对谁都不好。   那日的结果便是我被降为昭仪且禁足在常安宫,任何人不得探视。   我忽而觉得翊辰还是对我有情的,谋害皇子这种罪名被指在我头上,他竟没将我废在冷宫,或许他是信我的,只是却无证据。   然而事情却总是会有转机的,此事仅仅过去五日,我便又被复位为瑾妃、解除禁足。      ☆、花落   助我的是万芷兰。   听闻万芷兰在前一日去见了翊辰,交出了那日被秦寒拿走的食盒,万芷兰说那日她从朝凌宫回倚湘宫的路上瞧见了我与竹桃似乎正从倚湘宫方向离去的背影,她回宫后问了宫人得知我是代庄贵妃前来送杏仁糕,但我听得她如泓安一样不喜杏仁糕后又自个儿拿了回去。至于为何那日让我拿出食盒子时我支支吾吾,且此时食盒子又到了她手里,她给出的解释是因为第二日,也就是事发那日的早晨,她又去我宫里将那盒尚未用完的杏仁糕要了回去,说是她宫里的宫女秋菊闻着那杏仁糕的味道比寻常的香了许多,万芷兰向来是疼惜下人的,她知道秋菊最爱杏仁糕,倚湘宫里的杏仁糕向来是赏给秋菊的,秋菊想留下庄贵妃做的杏仁糕自个儿琢磨如何学着做,但她当时见我欲将杏仁糕拿走便不好开口,芷兰听闻后便第二日又来我这里将剩下的要了去。   芷兰说她当时嘱咐了我此事最好不要传出去,否则让庄贵妃知晓自己亲手做了特地送给倚湘宫的杏仁糕,里头的主子们都不喜欢全被赏给了下人,只怕庄贵妃心里会介怀,但她没想到我被冤至此时都未将这事说出。   关素婉听闻此事后顾不得身子就匆匆赶了去,一口咬定万芷兰是被我收买,说万芷兰不过是为了将大皇子留在身边抚养才与我合谋。一向少于人争论的万芷兰讥讽一笑:“我若真想要泓安成为自己的孩子,何不直接借此机会火上浇油一番除掉陈怜霜,岂不后患无忧?”   关素婉似没料到万芷兰胆子会如此大敢当着皇上的面说出这种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看向皇上,指望皇上因此话震怒而惩治万芷兰,然而皇上对万芷兰此般话却似乎并未在意。   我与万芷兰前后的说词听起来像是胡编乱造的,可万芷兰确实可以拿出关素婉宫里头的食盒子,关素婉所言看似更为合理,且她孩子也确确实实是因吃了被下药的东西滑掉了。   两番截然相反的说词必然一真一假,翊辰究竟信谁我们都不得而知,只知翊辰将关素婉小产一事交给了慎刑司去查,而我被复位为妃,平安无恙。   庄贵妃滑胎一事就此逐渐沉了下去,关素婉虽在之后仍数次在翊辰面前想将火头引到我身上,可都被翊辰平平淡淡地打发了,如此她也似认了命,只是我与她却彻底结下了梁子,站在了对立面上。   泓安虽养在万芷兰宫里数月,但万芷兰向来避世无忧的态度使我与她并说不得几句话,即使偶尔去倚湘宫看看泓安,她与我也只见了平礼后便走开了。我想她此次愿意帮我,必与秦寒有关,由此也或多或少地印证了先前我心底的猜测,否则孤冷如她,怎肯去受一个朝廷官员的托付。   不过也正因此事,我与万芷兰的关系倒亲近了不少,多多少少有了些走动。我被解禁足后见到她本有很多话想问,她似明了我会如此,在我尚未开口前便浅浅笑道:“你什么都不必问,问了我也未必告诉你。”   这次翊辰看似信了我,可我在宫里的路却并未恢复到以往那般走的风光顺畅,翊辰再没有回到经那般将我当至宝般宠爱,大抵这么多事落在一起,终是消磨了许多情意。   景承八年,关素婉腹中的孩子虽没了,但中宫皇后又怀上了孩子,后宫的重心转移到的东方韵身上,关素婉小产一事很快便被众人遗忘。   东方韵对翊辰的情意不比我少,曾经我不知该觉得东方韵是可怜还是幸运,若说可怜,她掌权六宫,是翊辰的嫡妻;若说幸运,她身为皇后,身边的男人与她来说,只是皇上,而非夫君,翊辰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可如今我懂了,恩宠在这宫里并不可靠,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再如何,她也终究是六宫之主,是翊辰唯一的妻,唯有她才能与翊辰并肩而立,俯瞰江山。   我以为东方韵的福分是我修不来的,可东方韵终究还是无福之人。   东方韵年初二月怀上龙胎,年尾十二月生产,十个月里,有宫人小心翼翼的伺候,有翊辰隔三差五的陪伴。依照规矩,东方皇后的儿子是不能被立储的,这个规矩着实有些委屈东方皇后,虽然如今已是大俞第七代皇帝,但老祖宗的规矩定不能废,不过翊辰也期望东方韵腹中是个皇子,如此东方韵能够儿女双全,倒也不算亏待了她。   翊辰所想变为了现实,三皇子在一个深深冬雪的夜晚降世,这本是件大喜之事,却被笼在了重重的阴霾之中。   东方韵生三皇子时遭遇难产,从傍晚一直熬到午夜,华阳宫内终于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精疲力竭的东方韵使了最后一丝力气看了一眼刚刚降世的三皇子后便睡了过去,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   景承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皇后东方韵薨。   深幽的大殿里暗沉沉的烛火光影将翊辰暗黑金纹的龙袍拉的老长老长,翊辰微微侧首,身侧空无一人,只余看不尽的孤寂。从前他是国君,她是国后,他从未爱过那个女人,但她也是唯一一位与他在深宫顶端并肩而立的女人,虽然在他心底,那个位置从来都只属于一个女子,可东方韵也曾陪了他这许多年。翊辰摸着身边冰凉的空椅,自己立她为后,许她荣华,却从未真正好好看地过她一眼。蓦然间一滴泪滑过眼角,自己的一颗心早已被自己亲手碾碎,哪里还能许给他人。   三皇子出生不过半月便因身子太过虚弱而随他娘亲一同去了,翊辰为他取名泓念,也不知是愿念谁,愿谁念。   祸事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宫里尚且沉在皇后与三皇子离世的悲凉气氛里时,太后那头又传了坏消息。自先皇离世,太后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也终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在与翊辰长谈一夜后,太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我在宫里这些年只见过太后一次,那时我刚生下泓安,正值盛宠,太后亲自来了我这常安宫里,她带着一抹清浅的笑意看了许久,只柔声说了句:“好好照顾皇上。”   我知道她曾是先帝最爱的女人,亦是皇帝的亲生母亲,我原本以为这个从不露面的太后娘娘应是富贵地养在深宫,享受着她的太后尊荣,没想到她穿的竟那般素净,头上寻不到任何珠翠,只以木簪挽发,可即便如此,亦挡不住她与生俱来的雍容。不知为何,她与我说话时我忽然想到我的娘亲,虽然我想不起娘的样貌,想不起关于娘的任何事,可太后带着怅然笑意的眼神却让我思念起了娘。   阖宫上下素服举哀,满殿缟素合着冬日里纷纷扬扬的大雪照得长安宫殿里苍茫一片,这个年谁也没有好好过,谁也不敢好好过。   景承九年的春日来的特别晚,大雪从年前起到如今已落了几个月,长安被冰雪冻住,仿若一座阴凉的死城。当迟来的暖风悄然吹入长安时,人们才恍恍思忆,原来四季轮回还是在的。   原本年前太后与皇后那头商定下来今年开春后再为后宫举行一场采选,毕竟距上次采选已过去了近五年,宫中嫔妃不多,子嗣也不多。可如今已到了春日里,太后与皇后却皆不在了,如此,采选一事便被皇上搁置了下去。   这一搁置,便是三年。   三年的日升月落,三年的时光须臾。   三年里,曾失了时间孩子的关素婉又为翊辰添了皇子,还有宫里的其他女人,她们有人生了公主,有人生了皇子,宫里的子嗣渐渐多了起来,而我,亦在瑾妃的位子上又安安稳稳的坐了三年,虽早已没了曾经宠冠六宫的风光,但这般平平淡淡的日子,我也早已习惯了,只是这平淡的背后,何尝不是入骨的心酸。   好在我还有泓安。万芷兰时常带着泓安来我宫里坐,自我失了翊辰的宠爱后,万芷兰对我却越来越亲近,我从来不认为她是因此才对我转变态度,一日我终大着胆子问了她。   彼时春光正好,微微暖风伴着天上金灿的光辉铺满院落,亦卷着庭院里清雅的花香拂过面庞,她懒懒地斜靠在廊上,半眯着眼眸,望着天空中时而展翅飞过的大雁轻轻道:“你越来越像我一个故人了。”   三年的相处,我发现万芷兰每到春暖花开时思绪便会悠悠然然飘向远处,这点和翊辰真的很像。   在这三年时间里,虽然中宫无后,但翊辰再未过分宠爱过任何人,连那些曾经似被翊辰遗忘的嫔妃都重获恩宠生下了皇嗣,后宫看起来无比和谐平静,只是这种平稳却因一个女子的出现而打破。   后宫久未采选,皇帝也并不愿意在此事上劳心费神,便只在太后过世三年后的春日里选了几个朝廷官员的女儿为贵人,孟如妍就是这时候入宫的。   孟如妍在宫里走的路与我像极了,自入宫起便夺了翊辰的心,仅仅数月,她就从贵人越过婕妤直接升到了嫔位,并被赐号熙,称作熙嫔。   因为中宫无主,新人入宫的参拜也被免了去,几个月的时间里,熙嫔孟如妍好似被翊辰金屋藏娇般地养在瑶华宫,从未出来与我们见过面。   我们第一次见她,是在端午夜宴。      ☆、梅簪   初夏的天气有些微热,晚宴还未开始,我坐在席位上饮着桃花露,竹桃拿团扇在我身后为我扇着风,一位接一位的嫔妃正逐个入殿,当一声:“熙嫔娘娘到。”响起时,我抬起了头,遥遥望向门口,殿内的其他嫔妃与我一般无二,皆侧首看向了殿门处。   当熙嫔步入殿内后,我瞧着她的容颜,陷入了呆滞,而其他人,亦看向了我。   熙嫔的眉眼,与我足足有七分相似。   翊辰那般宠爱的,竟是一个和我长得极像的人。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还是不明白。   殿内的多数人与我一样是迷茫的,当然也有寥寥几人心中瞬间明了,这几人中有关素婉,有万芷兰,亦有我身后的竹桃。   那场晚宴,我饮了很多酒,只是翊辰的目光,一直落在孟如妍身上。   晚宴结束后,竹桃搀着我走在回常安宫的路上,路上听了些闲言碎语,无非便是熙嫔比我年轻这些子话。回到房里,捧着铜镜,望着镜中的自己,和数年前一样,却也不一样,闭月羞花的容颜还在,却少了曾经鲜活的灵气……   我不知何时睡去的,也不知何时醒来的,醒来时外头天已经大亮了,只是我仍躺在床上不愿动。   我知道后宫向来是忌讳独宠的,所以在我失了翊辰的那般宠爱后虽觉心酸难过,倒也从未怨过谁,我原以为翊辰只是对我的情意淡了许多,可孟如妍的出现才让我发觉,也许翊辰依旧爱我,只是……因为许多事,他对我产生了介怀,所以只能将爱放在一个与我样貌相似的人身上……当然,亦或许他喜欢的,不过是我们这张脸罢了。   熙嫔在宫里的地位日渐升高,她享受着曾经属于我的一切,而我,亦在宫里逐渐消沉了下去。   有一日见着关素婉时,她穿着绣着大红牡丹的华丽贵妃服,顺着阳光照在金色堂壁上洒下的灿烂光辉对我扬首笑道:“影子,终究只是影子。”   我回首望着她华贵生辉的背影,不解她的意思,难道这个女人是在宽慰我,孟如妍不过是仗着与我容貌的相似而获得的恩宠,终有一日,她会倒台?我想起万芷兰与我说起孟如妍时,她也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不属于她的,得了一时,也得不了一事。”她说完后又看向我,“谁都一样。”她们说话总这般拐弯抹角,我甩了甩头,淡淡地笑了笑,也懒得去想,扶了竹桃的手继续随意地散步。   世间的事总是会一次次地碰巧,我又一次在宫里头遇见了秦寒。   看见他时不是为何心情不自觉地好上了许多,他正背对着我,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我走近他身后,正寻思着开口喊他,他忽然一个转身,三人皆吓一跳。   我恼怒道:“你怎么总喜欢这般突然吓人。”   他瞪着眼睛道:“明明是娘娘你总爱这般悄无声息地站我身后,反倒说我吓人。”   他说得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我讪讪地笑了笑,不再搭理他。我顺着他先去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棵光秃秃的梨树,上面什么也没有,我忽然想起,我与他的初见,便是在这里,那时他从这棵树上为我折下了一支梨花,只是那时怕引起事端,那支梨花当日回去便被我交给竹桃拿去丢了。   冬日的风有些大,我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日头照着梨树的枝干映在地上留下婆娑沉寂的影子,我悄悄看了看秦寒的神色,心中绕过百转千回的思绪,沉了沉心,不动声色地问到:“这深冬午后,秦将军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微微停留,继而缓步走向那棵梨树,伸手摸着上头光秃秃的枝干,唇角轻轻勾起:“如今深冬天寒地冻,这上头的花叶都落得干干净净,可明年开春,却又是一树芳华,娘娘你觉得呢?”   我不觉低头思索,侧边额发垂下,遮住了点点容颜,片刻,我抬头轻轻浅笑:“梨花虽不娇艳瞩目,亦不出尘脱俗,却独有一份沉静的纯朴,花开终会落,能守得花开,才能铺落满园芬芳。”   身为女子,直觉告诉我他对我的感情超出了一些范围,我与他虽一同经历过生死,可在我心中,只将他视作朋友,因为我的心里,只住得下一个人。许是我与他曾在宫外度过了几日不受规矩约束的日子,在他面前,我总能放下很多束缚,能与他随意言语说笑,表露我最纯正的心性。   我见他一直不说话,便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哑然失笑,继而又认真道:“宫里的路从来都不好走,还望娘娘能够宽慰自己,不要因一时的伤情消沉难过,要清楚你的夫君是君王,不是寻常人。”末了又加一句:“娘娘可是从刀刃下死里逃生的人,若因此沉闷而怀了身子,岂不太亏了。”   我忍俊不禁,对着他扬首一笑:“好。”   回到常安宫时竟瞧见翊辰坐庭院里,太阳落的早,天儿已经有些微暗,弯弯的月牙儿已经挂在了天上,凉凉的风透过院墙穿梭在庭院里,我裹着披风亦觉得冷意袭身,翊辰却穿的单薄,记忆里,他似乎向来不怕冷。   他坐在月色下,手中握着白玉杯,杯中是我宫里的桂花酿,他听到了响动,侧首向我望来。   岁月似乎异常怜惜这个男子,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如玉的面容却依旧那般清秀,与多年前并无差别,如微微荡漾的碧波,一下一下触动着我的心。他站起身来,风刮过,吹得他衣袂翩然,映在浅淡月色下迷蒙纷飞。我瞧见他腰间别着的一支竹笛,数年里,这只竹笛似乎从未离身,曾经盛宠时我曾仗着宠爱让他吹奏一曲,他只抬手摸着竹笛,口中轻轻道:“朕的最后一曲,早已吹过了。”   我行礼下去,翊辰走近将我扶起,他拂着我鬓上细发,面上笼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四目相对时,他对我道:“瑾妃,你说过,你绝不离开朕的。”   心中立时惊动,不知他言语为何,我的第一反应是方才与秦寒的相见被他知晓了。我极力平稳着呼吸,“皇上是臣妾的唯一,即便是皇上赶臣妾走,臣妾也不愿离开皇上。”   翊辰的笑容比头顶的月色还要清淡,他瞥了竹桃一眼,竹桃慌忙带着周身的宫人们退出庭院。翊辰深深凝着我,他的这般眼神让我觉得,他的心从未离过我,我睁着眼眸与他四目相对,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   庭院里有一株梅树,此时红梅正傲然盛开,我记得翊辰曾在春日里指着宫里的桃树问我:“你喜欢桃花吗?”我那时摇了摇头,翊辰的眸光微微黯淡,我方才接着道:“臣妾不止喜欢桃花,臣妾任何花儿都喜欢。无论什么花儿,都有属于自己的芬芳,每一样芬芳皆是不同的美好,何须与其它的花儿去作比较,它们皆在适宜自己的季节里绽放自己最美的一瞬,所以我都喜欢,没有之最。”   忆着当年,我闻着飘来的徐徐梅香,张了口:“皇上,梅花开了。”   翊辰侧首望向院中那一簇红梅,转身走了过去,他站在树下凝望片刻,抬手折下一支开得最盛的梅花后又走回我身旁,我以为他要将红梅递给我,哪知他却拔了我挽在发上的翠玉簪。   虽在深冬时节,但今日白天日头灿烂,我在常安宫里闷的久了,便带着竹桃出门在宫中走走,我亦懒得做刻意的梳妆,便只用了只玉簪子将发挽起。玉簪子骤然被翊辰拔下,墨色长发倾然散下,随着阵阵冬风丝丝飘起。   翊辰轻声道:“用这支梅花挽发,更适合你。”我正欲答一声:“是。”翊辰忽然绕至我身后,映着天空洒下的淡淡月华,他仔细又轻柔用那支梅花地为我挽着发。   当他迎着月色对我轻轻微笑时,我闻着自发间散来的缕缕梅香,鼻尖却酸酸的。   有多久,有多久他未这般望着我了。   我不知我的泪已经落了下来,他抬手拭去我面上的眼泪,只字未留,转身离去。   月色并不是那么明亮,可他的背影落在我眼中却似却有淡淡光辉惟独照亮了他,风卷起他的衣衫,卷起他的发,我痴痴地看着,脑中却再次闪过我未曾见过的画面,那些画面似陌生,似熟悉,画里有翊辰的笑容,有翊辰的背影。   竹桃带着略微不解的神色进了院子,她见我挂着泪痕呆呆地望着已然什么也瞧不见的宫门,亦不敢出声,轻轻扶我进了屋子。   我对着铜镜抬手细细摸着发上的梅花,在上头寻着翊辰残留的余温。   我越发的糊涂,翊辰如今对我,究竟是何种情意,他若爱我,为何会独宠他人,他若不爱我,为何那人的容貌与我这般相似。   他今日突然过来我这清冷的常安宫,他喝的是昔年我与他一同埋下的桂花酿,他还会那样看着我、对我笑,他为我挽发,他让我不要离开他……可明明是他,是他离我越来越远。   我大概永远也不能知晓这个男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因为在我今日就要以为我在他心中依然占有不同于他人的地位时,他却再次将我的心打入谷底。   ☆、雪寒   熙嫔的昭仪之位是随着她腹中的孩儿一起来的,怀孕后的孟如妍得到了翊辰更多的怜惜,而我只能守着空寂的常安宫遥遥回忆着上一次与翊辰见面的场景。算起来,也有半个多月了,自那日晚他用一支梅花为我挽过发后便再未来过,那支梅花如今已然干枯,我却不舍扔弃,思念翊辰时,便拿在手中瞧瞧,只是花香已消、花瓣已萎,再没了曾经的傲然清幽。   接到皇上的传召时,我正在房中为泓安绣着衣物。外头落了一整日的雪,纷然苍茫,映得黑夜也亮堂堂的,我本已换上了寝衣,又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重新梳妆。   李公公并未将我带去朝凌宫,而是去往了一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宫殿,但我知道,那是瑶华宫,孟如妍的寝宫。   上次被所有人这般盯着,是关素婉滑胎后指着我的时候。   我怔怔地跪在地上,这是翊辰第一次对我发如此大的火。   旨意中只让我一人前去,路上问李公公何事如此匆忙时,李公公只喏喏地答去了便知晓,进屋前他小声知会了我要谨慎些,皇上可能会动怒。我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自走入这瑶华宫来便感受出了周遭阴凉沉闷的气氛,饶是我提前有了准备,也未曾想过一迈进屋中便被翊辰震怒地呵斥跪下。   三言两语中已知晓孟如妍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而这罪魁祸首,又成了我。   昨日雪还未落,天气正好,梅园的红梅开得正盛,关素婉召了宫中姐妹一同前去赏梅,数年来中宫无后,关素婉作为贵妃亦成了后宫最大的主儿,她的话倒是少有人不从。   在梅园中,众人看似在欣赏这冷冽幽悠的美景,可心底的思绪却皆随着梅香在暗然浮动,飘出嘴的话儿都不过是虚面上的客套,哪里有几分真心。在这般压抑烦闷的气氛下,谁也不想久留,却又不得不保持着面上温婉的笑意。   宫中妃嫔今日基本皆在这里,人多难免会乱,不知何时我与孟如妍便站到了一块儿,关素婉提高了声音笑着:“从前总觉得瑾妃和孟昭仪长得甚是相似,如今二人站在一块儿才觉着,昭仪的一颦一笑真是像瑾妃初入宫时的模样,可是如一对亲姐妹呢。”   她这话可不是在暗指我年岁渐长、早失了青春年岁么,我心中不甚舒服,平日有人私下谈论我只作不觉,亦懒得计较,可她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调笑,我自不能再忍,我瞥了一眼众人,再望向关素婉,淡淡一笑:“这里谁与谁又不是姐妹,无论位份还是年岁上,嫔妾不是也得唤娘娘您一声姐姐吗?”我将“年岁”二字咬得格外重些,关素婉的面色微微冷了些。   其他嫔妃见气氛尴尬,虽极想看好戏,却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瞧着我俩,只能假作何事也未发生的样子,锁玉不想生事,扯着我的衣角冲我递着眼色,我亦不愿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欲随锁玉离去,转身后背后的衣裳却忽然被人沉沉拽住,还伴着一声尖叫,惊然回身瞧见孟如妍不知为何似要摔倒,我赶忙伸手将她扶住,好险,辛而没事。   我昨日以为没事,今日却真出了事,太医说孟如妍怀孕不足三月,胎像不稳,是受了过度惊吓而至小产,问及缘何受惊时,孟如妍指出是我推了她。   当时人多,孟如妍又正巧站在我身侧,孟如妍似要摔倒的一瞬发生的极快,当众人反应过来时瞧见的是孟如妍一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裳,另一只胳膊被我抓在手中,同时亦瞧见了孟如妍因惊吓而苍白的面色,以及皆听见了先前那一声凄厉的惊叫。   我不知此事落在众人眼中成了这番情景,其实众人谁也没有看清,正因如此,她们皆不敢为任何一人证言,只是这番话落在旁人耳中,何尝不是更多了几分对我的疑。   关素婉是站在孟如妍那一头的,她说她当时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所以亲眼瞧见了我推孟如妍的一瞬,辛而孟如妍反应的快,抓牢了我才未摔倒,可惜孩儿却还是掉了。锁玉自然是帮我的,可这么多人,只有锁玉肯为我说话,谁人不知锁玉向来与我交好,也正因此,她的话失了许多可信度,而孟如妍与关素婉却少有来往。   这一切的询问皆是在我去之前进行的,在我什么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悄然被定了罪名。   除了孟如妍和关素婉,没有人再能证实我推了人,除了我和梁锁玉,也没有人再能证实我的清白,其实是否有人证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翊辰信谁。   翊辰让我跪下后没有让我做任何辩解,他一味地安抚着眼中满是清泪的孟如妍,那般疼惜的眼神落在我眼中,我已知道我什么也不必说了。   一旁的关素婉瞧着翊辰的模样,除却心底那一丝胜利的欢喜,亦暗中生起了无尽剜心的痛楚,她抬首望着那个她深爱着的男人,他的心他的眼皆在别人身上,关素婉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伏在他怀里的女子,眼中透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冷冽。   我已从屋内移至了外头,对着房门静静跪在雪地中,只因孟如妍的一句她不想瞧见我。   地上深积的雪已经很深了,我跪下去时双腿被覆进雪中,雪水渗进衣裳刺着腿上的肌肤,痛至深处已然麻木。锁玉为我撑了伞后被翊辰命人将她强制带回了她的宫所,芷兰听闻后匆匆赶了过来,可她来又有何用,那日赏梅她并未在场,她除了求翊辰让我进屋外任何事也做不了,但翊辰怎会听她的话。   雪还在大片大片地落着,我的身上发上已苍白一片,发上的雪化后凝成冰,夜风再大,发却再不随之飘起,身上再冷亦不如心中的冷,冷得连泪流出也感受不到热度了。冷着冷着,又忽而感觉身子开始变烫了,脑袋越来越沉,终是支撑不住倒在了雪中。   头一个冲过来的是万芷兰,也只有万芷兰。   我靠在万芷兰的怀里看着翊辰面色冷漠地说着将我降位为嫔禁足三月的话,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万芷兰将我送回了常安宫,我浑身滚烫却颤抖不停,竹桃看见我的模样后已经急的眼泪珠子掉个不停,换了衣裳饮了药后我缩在棉被中意识逐渐消散,我只记得我牢牢抓着万芷兰的手不让她离去,她亦柔柔地抚着我的额头让我安心睡,她望着我时那怜惜心疼又急切的目光使我有种说不清的安心与熟悉。   醒来时万芷兰和锁玉皆守在床前,万芷兰见我欲张嘴连忙道:“你别急,昨日你睡去后我回宫歇息了,我是今日早晨又过来的。”她知晓我要说什么,已经提前作了回答。   我从不知晓我从前有过什么大病,太医却说我这似乎是老病根,这次一并发作了。太医离去后锁玉和芷兰询问竹桃,竹桃哭肿了眼睛,她只告诉我们那是我自娘胎里落下的毛病,所以我身子一直受不得风吹日晒,她淌着眼泪,眼中却满是恨,我知道,她是在恨那些让我发病的人。   之后的日子里,我的病反反复复终不得好,身子时而冰凉时而滚烫,夜里更是会浑身发抖冒汗、不得安睡。我觉得这种日子这种感觉熟悉极了,可再一想,这是陈年老毛病了,许是以前也这般病过罢了。   这三个月的禁足与我来说已算不得惩罚了,即便没有这道旨意,往后我也不愿再出常安宫了,出去了又怎样,还不是在这牢笼一样的皇宫里头,常安宫外的景再好,也早被污秽染脏了。   那日秦寒对我说过的话仍在耳边,只是这冬尚未过去,我的心只怕早已被锁在了严冬里,等不来繁花似锦的春日了。   勤政殿里明明有两个人,却静的很,二人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各怀心事。   不知沉默了多久,翊辰终是发出了一声轻笑,他抬手拿了本桌上的折子翻阅,口中道:“你特地跪下就是为了说这个?”   秦寒沉沉道:“是。”   “朕为何如此做,你心里都清楚,你却还来为她说话,你让朕心中作何猜想?”翊辰的手紧紧捏着折子,眼睛却落在了秦寒面了,语气听似平淡,却一字一句都带着锋利的刀刃。   秦寒的心微微颤了一颤,他扬首直视着翊辰的目光:“微臣知道瑾嫔娘娘比不得瑾安郡主,有瑾嫔娘娘可作寄托,亦有他人可作寄托,可皇上再细细问问自己的心,您真的没有对瑾嫔娘娘动过半分真心吗?若是来日皇上再失了瑾嫔,真的能再将情意放到他人身上吗?皇上从前因何失去瑾安郡主,皇上心里清楚,皇上失去瑾安郡主后如何绝望,皇上心里也自有感受。微臣不是为瑾嫔娘娘说话,而是为了皇上,为了大俞江山。”   原以为能脱口而出的一句:“朕从未对她动过半分心。”不知为何竟无法自口中说出,翊辰心中骤然惊动,面上似是被覆上一层薄薄的冰霜,苍白失色。过了许久,他离开座椅走到了仍跪在地上的秦寒面前将他扶起,他望着眼前这个曾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兄弟,开口道:“任何女人,都不能拿来与夕儿相比。朕一直视你为兄弟,今日你的话,朕权当没听过,往后朕也不想再听到。”   秦寒离开勤政殿后回首望着已经关上的房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里头那个男人,用情太深,已至无情。情,真是个让人失心乱神的东西。他又想了想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听到她遭受此难时,仿佛那风雪病痛都浇到了自己身上,一向稳重的他竟就手忙脚乱地跑进了宫内,好在面圣前又极力稳住了心思,只是不知那位聪明的帝王是否会察觉出什么,他方才的那样一问,不知是否真的有了猜想。   翊辰重新拿起先前的折子,却无心去看,他的脑子里交替浮现着两位女子的身影,两位女子的样貌一模一样,一抬眸,一回首,一蹙眉,一莞尔,皆是那般像。他深吸一口气,打碎了脑中的画面,他的目光落在折子上,落在上头“立庄贵妃为后”几个字里,他冷冷地笑了笑,其余的内容不必看了,他将折子撕碎扔在地上,方才还带着伤情的眼神立时变得冰冷无比,带着层层杀气,嘴角凝着一丝笑,却笑地让人心惊,抛开困拢缠丝的情意,他终究是位帝王,是位在战场与朝堂上厮杀的男人。   翊辰推开殿门,太阳被笼在层层乌云下,雪昨日已经停了,只是不知这短暂停歇后是否将迎来一场更大的风雨呢?   ☆、事破   外头的纷争我再不去理会了,我这几日只专注地熬制着汤药,因为芷兰怀孕了。   芷兰是头一个嫁给翊辰的女子,她陪伴翊辰已经十六年了,直到这时候,她才怀上翊辰的孩子,她自己并未太过欢喜,倒是我和锁玉又是煮汤又是裁衣地忙活了起来,锁玉因着我的关系与芷兰也逐渐相熟,芷兰知晓我需要寻些事情分散掉积压在心底的苦,亦从不阻止我们为她腹中的孩儿忙活。   因目前尚不得知芷兰腹中是皇子还是公主,我与锁玉只得将男孩与女孩的衣服皆做了一份,我不能出常安宫,芷兰即使怀着身孕也时常来看我,我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道:“兰姐姐,往后你先不要来了,常安宫与倚湘宫相距甚远……”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后头的话我虽未说,她也定然知晓的,两宫之间路远且偏,若是有人心存不轨,只怕会出意外。   锁玉忙接了话:“我与霜姐姐做了这么多衣裳,就等着来日兰姐姐腹中的宝贝穿上呢。”   万芷兰摸了摸小腹,又摸了摸摆在面前的婴儿衣裳,对我们道:“好,我的孩儿,既然来了,我自会好好守着。”   冬日就这样逐渐地过去,当万芷兰的腹部一点点隆起时,春天也来了。   三个月的禁足期已到,我原是不打算出去的,可锁玉欢欢喜喜地跑来要拉上我一同去看万芷兰,我与芷兰确实许久未见了,那日她听了我的话,回去后便再未来过,现下被锁玉一提便勾上了我对芷兰与泓安的思念,如此我不假思索地便跟着锁玉一同去往了倚湘宫。   我们是早晨去的,三月天儿里春光正好,我们到时芷兰正拿着本书懒懒地倚坐在廊中认真地看着,犹如幽幽自开的白玉兰静美地让人只想细细观赏。   因着许久未见,我在倚湘宫从上午一直坐到了傍晚才离去,彼时正逢太阳落山,今日的夕阳格外红,晚霞铺了半边天,出了倚湘宫的正门后我回首望了一眼送我出来的万芷兰,对她微微一笑,她愣住了神,在我离去片刻后她才望着空荡的宫路轻轻摇了摇头,带着道不尽的怅然。   与锁玉在分岔路上道了别后我们各自回往自己的寝宫,夕阳将天上大片大片的云朵染成了灿灿艳红映照着大地,周围的花叶皆被沾上了红色的光辉,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神思逐渐被夕阳笼了去,亦觉得自己被融进在了这血红的夕阳里。   今日早晨随锁玉出去时我并未带上竹桃,眼下也只有一个人在这里走着,明明是想回常安宫的,脚步却随着不知由何而来的思绪牵引去了另一条路上。来到一座宫门前时我才发觉这里是皇上的朝凌宫,往事顷刻间冲上头脑,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被莫名的心思引着我推开殿门走进了内院,守着门的侍卫瞧见并未阻拦,看来翊辰并未下旨禁我来这。   红彤彤的夕阳洒在脸上,我总觉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点什么呢?我在朝凌宫院内走着,发觉这里静悄悄地,清扫的宫人们皆闷着头做事,不敢发一言半语,饶是对我行礼时都刻意压低了声线。   我带着奇怪的神色走至内院,天边的夕阳更低了几分,残辉落在院里盛开的桃花树上,将粉嫩的桃花瓣映得娇羞妩媚,亦有几分少女遇见心上人时的动人神色。我的目光只在那桃花瓣上略略扫过后便定在了桃树下--那里搁着一张琴桌,桌上是一把琴。   目光落上去时脚步已随之而动,天边散下的艳红透过桃树覆在琴面上留下斑驳婆娑的影迹,我的心如被放进炙热的太阳里滚了一圈似地开始止不住地热烈狂跳,一道流畅的曲子已在脑中潺潺响起,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响起了一声带着惊喜又蕴满温情的:“夕儿,是你吗?”   竹桃曾经的话语此刻倾然被我抛之脑后,这般熟悉的感觉,我似是觉得寻到什么了,不觉抬手抚上琴面,而当我正要触弦时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扣住,我抬首,对上的是翊辰看似宁静却又暗暗卷着汹涌怒火的眼神。   翊辰的面色与这笼在夕阳下红烈的环境极不相符,犹如冬日严霜,他拽着我的手腕狠狠推了出去,唇齿间只吐出一个字:“滚。”   在对上他那双毫无温情可言的眼眸时我的神思已全然回转了过来,我定定地看着他,他却不再顾我,独自眷恋又爱怜地抚着那把琴。我的心瞬间蹦到了嗓子眼,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笼了一层又一层的雾团里头被逐渐拉扯而出般越来越清晰,他微微颤抖着的手、他那含着浓浓情意与思念眼神、甚至是他微红了的眼眶……我挪了目光到那把琴上,与它有关!一定与它有关!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并没有“滚”,翊辰却如看不见我了般,不止是我,除了那把琴,周围的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去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琴拿起抱在怀中,口中似有似无地念着几个字,我只隐隐约约听出了个“夕”字,我抬头望了望天边的夕阳,比之方才的染了半边天已经黯淡了不少。   翊辰失魂落魄地抱着琴缓步往外走着,我亦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他身后。   宫人似乎全都商量好了似的没有一人上前跟随在翊辰身边,任翊辰一人在宫里头走着,想来若不是翊辰下过旨意,那便是众人皆习惯了的规矩。我恍惚地算了下日子,今日是三月十三,我忽然想起,似乎自入宫以来,每年的这一日翊辰都不见任何人。   翊辰越走越偏僻,这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我从不知晓宫里还有这处道旁种满了桃树的地方,伴着悠悠春风散了一地芳香。翊辰停下脚步后我也停了下来躲在树后远远望着那座看起来丝毫不惹人注目的宫殿,从前我知道有个叫玉华殿的地方藏满了翊辰的珍宝,但因着是宫中禁地,我亦从不敢动任何好奇的心思,直至此时我才头次见到这座宫殿。   我原以为藏满皇帝珍宝的宫殿必然是金雕玉砌且有着重重兵力把手才对,此时却发觉不仅玉华殿的外表极其普通,且竟连一个守着的人都没有。除了一重又一重的好奇心外,更有隐藏了多年的答案要呼之欲出的感觉,我的心跳的愈来愈快。   翊辰在里头待了很久,久到泛红天被滴上乌黑的墨汁,血红的夕阳落下,一轮明月遥遥挂在上头。   翊辰出来时那把琴已经不见了,我此时才认真地瞧见了他今日穿的衣裳往日从未见过,那雪白的丝绸缎子上绣着片片竹叶,温润似玉,只是看着色泽,似乎是昔年旧衣了,翊辰贵为天子,怎么寻了这种衣裳来穿?   心中疑问虽多,却也愈发觉得有什么极大的秘密隐在其中,我向来是不爱好奇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的,但今日不知为何,所有的神思都被莫名地引了去,翊辰一直未发觉我之前跟在他身后,现在也未发现我正躲在暗处,看着他依旧神色恍惚地走远,我才发觉自己竟在外头等了久,连我自己亦不知晓究竟在等什么。   当心底的思绪还在绕个不停时,脚上却已经动了步子。   我来到大殿门前,伸手推开了殿门,映入眼中的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树,忽然有种异常熟悉的的感觉浮上头脑,随即又想来不过是像极了一片桃林罢了,外头处处都有的。   玉华殿并不大,院子里头只有一座宫殿,若非走得近了,还真不易发现这座被大片桃树遮住的宫门。宫门和殿门一样并未上锁,推一推便可打开。   当手覆上宫门时,我忽然发觉我的手不受控制般抖得厉害,我忽然很怕,仿佛宫门后面是能将人吞噬的厉鬼,只是越来越浓厚的好奇心催使着我我不能后退,我亦在心底隐隐约约地察觉,这宫殿里头,藏着我想知道的许多秘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不犹豫地推开了宫门。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没有烛火的房内万分昏暗,宫里的陈设在淡淡月色的映照下隐隐显现。   房里头没有金光璀璨的奇珍异宝,却让我一点一点凝固了血液。   里面存了好些画,挂着的,铺着的,还有几幅卷起来的。   画上绘着的人或回眸一笑,或垂首沉思,或仰头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甚至还有张穿着正红色宫服,画的,都是同一个人,出自同一人手。   画中人的样貌我熟之再熟,那张脸,与我生的一模一样。   但我知道绝不是我,因为每幅画上都落着几个字——念,瑾安,夕儿。   这字我亦熟之再熟——是翊辰的笔迹。   ☆、夕儿   一种阴冷恐惧之感在身子里蔓延,脚步如有千斤重,却依旧使力迈着在房中走动,每至一幅画前,我都伸了不停颤抖的手在画上细碎地摸着,苍白的指尖触上画中那张脸时亦止不住钻心地疼。   瑾安……夕儿……瑾嫔……泓安……熙嫔……   我终于知道了曾经翊辰时而看着我时我亦觉得他看的不是我,终于知道了为何他经常盯着我眼神却犹如飘向了虚无的远方,终于知道了他为何只唤我阿瑾,就连我的孩子,竟也是寄托了他人的名号!还有那个如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熙嫔,我竟自作多情的以为那是我的替代品,原来不是,全都不是!   瑾安、夕儿,她是谁!她是谁!   我发疯似的看过一幅幅画,只是每张下面都只有那短短五个字,我来到了最角落里,那里有个存画的盒子,我的心骤然开始狂跳,当我打开盒子铺开了里头的画,我终于知晓了她的全名。   这幅画的风格与前面那些大不相同,在一片桃花绽放的桃林里,一位少女怀中抱琴微微仰首,天边是血红的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亦染红了整片桃林,夕阳红覆在少女面上,映得少女清秀柔美的面容多了一层迷蒙绚丽,再有绕在周身的娇嫩桃花作点缀,更呈了几分与年岁毫不相符的妩媚。画上的景占了大半,少女的身影很小,却能够让人忽略了景,只被她吸了目光,她虽侧着身,却依旧让我一眼认出她就是前头那些画里的人,当然,也因为角落里的落款——姚夕儿。   房里不止有画,还有好些书信,有翊辰写给她的,亦有她写给翊辰的,这些信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几个盒子里,只是如今皆被我翻了出来。   光线极暗,可我却看得极清楚,刺目地清楚。   一阵夜风忽然将没有关牢的宫门吹出了响动,我惊地狠狠一颤,原本柔和的月色此时也感觉阴冷无比,这种冷到骨髓的温度刺得我回过了神,我手忙脚乱地将先前铺开的画和信件一一收回原处,做完一切,我发觉不仅双手在颤抖,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抖了起来,犹如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彻骨生寒。   我想走,想赶快离开这里,却在往门口跑去时又停下了脚步,我看见了那把琴,翊辰不让我碰的那把琴,翊辰抱在怀中宛如抱着今生挚爱的那把琴。方才那幅画的内容忽而又清晰浮现在脑海,那画里的姚夕儿怀里抱着的,就是这把琴。   泪水无声地落下,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琴,又怔怔地看了看摆了满屋子的画,昏暗的房间无声无息,那些画上的脸好像都在静静看着我,颤抖的双手根本摸不上琴弦,却又一阵又一阵的琴曲在耳边盘旋,冰冷阴暗的压迫席卷而来,脑子突然炸裂般开始疼痛。   我紧紧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张了口想尖叫,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头出不来,我拼命地摇着头想摆脱这种痛感,剧烈的晃动使得发上垂下的珠翠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了低微的叮当响。风再次吹动了宫门,造成的恐惧声又使我恢复了一点意识,我撑着旁边的桌子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房间,我没有忘记回身关好宫门,我又穿越了院中的大片桃树奔出殿外,此时在夜色下的桃花似乎失了它们原有的粉嫩外表,生出了许多灰蒙蒙的寒意,我不敢朝两头的桃花树上看,只顾闷着头往前跑,奔出殿外后我慌忙关上了殿门。   我凭着仅存的神志和记忆走出了这条小道,又回了常安宫,为了不惹人生疑,一路上我尽了全力装作正常的样子行走,直到看见了常安宫。常安宫的门大开着,我终是再忍不住浑身阵阵的寒意和翻江倒海的恶心以及脑袋要裂开般的痛楚,我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大门,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里,我抬眼看了一下这人面容,终是安了心昏睡过去。   清晨的阳光挥挥洒洒地照向大地,柔柔的风带着几声清脆的鸟鸣唤醒了睡梦中的我。   竹桃大抵没想到我会这么早清醒,她正歪歪地靠在床边闭着眼,眼眶乌黑乌黑的,只怕昨夜熬坏了。   我微微动了动身子竹桃就醒了过来,她的眼中含着惊喜又藏着疑问,只是话游到嘴边只问了句:“娘娘感觉好些了吗?”我怔怔地看着她,一语不发,她似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般,慌慌张张跑出了门。   我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神情木然,我什么也不愿想,但昨日的事却一幕幕往脑子里钻,不仅是昨日的事,还有这些年的很多事,全都不受控制地袭上脑海,抵抗失败的我只能顺遂地面对事实,这次头不痛了,思绪也清晰了,只是心却开始痛了。   万芷兰进门的时候我已经自己撑着身子靠坐了起来,嘴角挂着淡淡地笑,仿佛就是在等她一般。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什么,平静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片刻静默对视之后,是我先开了口:“你对我好,是因为姚夕儿,对吗?”   相比于万芷兰仅仅略微一变的面色,恰巧进门的竹桃倒是反应激烈,“咣当”一声响,打翻了手里的茶盘。万芷兰皱了皱眉:“本宫现在不渴,你收拾收拾退下,不用再来了。”竹桃低下了煞白的一张脸收好了地上的残物退出了房里关上了房门。   万芷兰认真地看着我:“你昨天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我被她这种仿佛要穿透体内的眼神看得不甚自在,微微挪开了视线:“娘娘八成已经猜到了,何须再问我。”   “你去了玉华殿,看见了里头的东西。”她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我嗤的一声笑了:“你果然什么都知道。”我转回视线看着她,“皇上跟她相熟,你便不会不认识她,你曾说我越来越像你一个故人……我只是没想到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替身而已,爱情是,连姐妹情亦是。”   先前竹桃慌慌张张跑出去后,我就这脑子里所有的记忆,理清了一切。   姚夕儿是翊辰心底的人,作为第一个嫁给翊辰的女子,万芷兰不一定就与她相识,但万芷兰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以及她与翊辰一样每年总有那些个时日会‘不正常’地出神,我便知晓,她定与姚夕儿相识,再加上她初时对我略带鄙夷的态度与后来又莫名地对我越来越好,让我愈发确定她不仅与姚夕儿相识,更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她起初看不惯我,是因为我占了她好姐妹在翊辰心里的位置,可后来,她却也同翊辰一样,将对姚夕儿无限的思念寄在了我身上。   连我这个失了忆的人都知晓宫中的玉华殿,跟了翊辰这么些年又知晓那么多事的万芷兰想来早就知晓玉华殿里究竟放的是什么。翊辰每年的昨日都不见任何人,通过昨日所见,三月十三定是个与姚夕儿有关的日子,那么万芷兰也定是知晓的,所以昨日我迟迟未归后竹桃寻了万芷兰,而万芷兰定是在我失魂落魄地回宫后猜出了什么,因而嘱咐了竹桃在我醒来后第一时间唤她过来。   万芷兰安静盯着我看了片刻,沉吟道:“其实我从未将你假作夕儿,只是你确实与她越来越像,像到我差点以为你就是她了,我指的不是样貌,是给我的感觉。”她顿了顿,“我见到你第一面时非常震惊,除了皇上,我也托人查了你的身家背景,明明知道她早就不在了,我却还因你的出现又冒出了一些莫名的希望,只是后来却证实了世上还真有这样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样貌却生的一模一样的巧合。皇上将你视为夕儿对待后我心里的确很不舒服,你越是风光,我便越是厌你,因为你占有的一切本该是夕儿的,那时在我心里,没人代替得了她。后来与你有了接触才发觉其实我并不排斥你,相反还觉得跟你说说话儿心情会舒坦许多,除了夕儿,没有人再给过我这种感觉了。”   万芷兰往身侧看了一眼,才想起方才茶杯打碎后她拒了竹桃再次送茶。她见我要唤竹桃,又摆了摆手,我按下她:“我饿了。”   竹桃简单地伺候我梳洗后端上了茶水和小粥又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只是从她进来后便一直仔细在观察着我与万芷兰的神色,想探究出什么,直到退下时依然有些不愿离去的样子。我吃着粥,万芷兰捧着茶,她继续着方才的话说:“虽然你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像她,但我心里很清楚你不是她,所以我从未将对她的思念寄托在你身上,我只是觉着,能在宫里头有一个能这般舒坦相处的姐妹,大抵也是我的福,所以我才与你越走越近。”   我咽下一口粥,“那我曾经问起你为何突然愿与我交好,又越来越亲近时,你为何说‘你越来越像我一个故人了’?”其实这时候我对万芷兰方才的话已经全部相信了,也许这就是一种油然生于心底的信任吧,但这个疑问倒的确在我心底没有消去。   她笑了笑:“曾经她总能给我一种放下挡在身心周围所有的自我保护安心相处的感觉的,我后来发觉与你相处时也有这种感觉,所以你的确越来越像她,可我从来都分得清你是你,她是她,我就权当又出来了一个能和她一样让我能视作姐妹的人吧……只是,你可还愿把我当姐妹?”   我抿唇低头微笑:“自然。”      ☆、流言   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气,灿灿阳光已透过窗子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我用勺子一下一下搅着碗里的粥,忽然问到:“难道你变真没想过,或许我就是她呢?”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这话没走过脑子就直接从嘴里冒了出来,但我没有多想,只瞧着她怎么说。   她如听了句玩笑话般摇了摇头:“夕儿死的时候那么多人看着,连皇上也亲眼看着……”   我心中有些惊动,她死的时候,他竟是亲眼看着的!我因着失忆,十几年前的那桩大俞惊案自然也早从我脑子里被抹去,不过在宫里许多年,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了些许,我记得那个因蓄意谋反的姚将军有个女儿跟翊辰曾被皇上指了婚,后来她爹死了,她好像也被牵进了罪里一并被处死了,姚将军的女儿大抵跟那个姚夕儿就是一个人,我忽然觉得有些明白翊辰为何会如此伤心了,自己心爱的女子竟同她爹一起密谋着抢来日本属于他的皇位,她被处刑的时候他有又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他怎会不心痛。   如此我竟一时忘了自己一直被心爱的男人视作姚氏替身的事,只顾着感念翊辰对姚氏用情竟如此之深,在她获罪死后这么多年里竟还爱她至此。当然也许是有万芷兰在旁边作伴的缘故才让我暂时抛却了许多痛楚,和她相处时总是有种无法言说的奇效,便是能化去我心底所有的烦闷,心情舒缓许多,这也许就是她口中所说的姚夕儿带给她的那种感觉吧,当然现在也包括了我。   我与万芷兰之间终究未产生隔阂,这是幸运的。   万芷兰陪我坐了大半日才离开,锁玉并没过来,看来昨夜的事竹桃与芷兰都未告诉她,她不知道也好,省得为我焦心。   万芷兰临走时不停地看我,我知道她在担忧我会难过,怎会不难过呢,我爱了这些年的男人,其实一直将我视作他人的替代品,这些年的情爱全是假的,都是假的。万芷兰怀中身孕,为使她心安,我故作轻松地对她笑,只是笑中透出的几分真几分假,她大抵是看得出来的,她亦知我不愿让她烦扰,便装作放心的样子对我笑了笑,但那笑中的意味我又怎会品不出来,她又握了握我的手,才推了门离去。   常安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竹桃在芷兰走后也旁敲侧击地向我问了些情况,我没想过瞒她,便全然告诉了她,她的反应倒没先前那般震惊,也再未失态,我倒隐隐从中察觉了些许不对,只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本是三月花开的好时节,皇宫却犹如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雾笼着,不似寒冬腊月的寒冷,却更带着点夏日的热气,忧闷地使人喘不过气来。翊辰最近也似乎格外地忙,基本没有踏进后宫。   眼看前朝忙着忙着,出了乱子的却是后宫,且这祸事又落到了我头上。   不知是打哪儿蹦出的传言,说我这个后宫嫔妃跟秦大将军有私情。   这种事别说搁宫里,不管放哪儿都是个得捂着不能传出去的丑事。宫里虽然人多嘴碎,但上头有着皇上坐镇,谁都得锁牢了自己的嘴,按理说后宫里的事都是被压死在里头的,就算传出去一二,也无人敢谈起,可这次却不同了,当下外头大臣们竟讨论的比宫里还厉害,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朝堂流言四起,说大皇子叶泓安是秦寒的种。   且不说我与秦寒初次见面时泓安已出生,在他人所知的范围里,我与秦寒的初次相见应更晚一些才对,是在景承七年的江南巡游,不过问题倒也恰恰出在这里。   传闻几个一起跟着巡游的宫人和侍卫都说秦寒去救我时那慌里慌张的模样就跟去救自己的心上人一般,虽说这传闻归传闻,可当时瞧见秦寒策马而去的不止有那些下人,更有一众嫔妃和皇上。   说到底,这些终究是猜忌,然而外头不知从哪来的消息顺着这些话又接了下去,说我早在入宫前就与秦寒相熟,有人传似乎在同安见过秦寒,而我恰恰是同安人,照此说来,我与秦寒失踪的那几日里指不定在逍遥快活呢。   这话说得好生羞耻,且又牵扯了我的泓安,饶是我再不愿理会,也不得不迈出常安宫求见皇上,妄图挽回清白颜面。   我去时翊辰竟正在审问那几个放出秦寒与我私会流言的宫人,瞧见地上跪伏着的这些人我甚是恼怒,只是还未发作便被翊辰按了下来,他喊了侍卫暂将那几人带了下去。   我与翊辰四目相对,他看似平和的目光里带着数不尽的猜疑,我的心一阵阵发凉,不知那些人说了什么,翊辰又听了几分,只是他的神色告诉我,疑心已生。望着眼前男子的面容,我张了张口,却感觉喉咙发涩,翊辰盯着我看了片刻,方才缓缓道:“来人,送瑾嫔回去,宣秦寒进宫。”   谁也不知那日翊辰与秦寒究竟说了什么,只知翊辰当日就下旨削了秦寒兵权,我亦被废为才人禁足于常安宫内,才人本不该有封号的,但我的封号,却依旧被留着。   彼时□□正浓,随处可见三五蝴蝶围绕枝头翩然起舞,和着暖阳引人入胜,然而这一切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乱打碎。   当众人正在心底小心翼翼地猜测翊辰下一步会如何处置我与秦寒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时,消失在人们视野数十日的秦寒突然起兵叛乱,战火缭缭,烽烟四起。   秦寒的突然举兵谋反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但从他仅用半月就直压皇都长安来看,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人们记得,秦寒起兵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叶翊辰!你宁信谗言也不信忠臣与枕边人!宠妖妾,提奸臣,如此昏庸无道,你早已不配为大俞天子!”   这些年里,宫内的情景如何外头不得而知,皇上宠谁爱谁这也不是寻常百姓能操心的,但身为大俞子民,如今哪个当官儿的权势逐渐显赫,众人却都是心有感应的。   秦寒这个将军在百姓的心里头向来是值得崇敬的,自昔年姚远被捕以及宸王登基以来,朝中带兵打仗的主位便落到了秦寒头上,这些年秦寒立过多少战功大家心里头都有数,且这秦将军从来不是自傲功高之人,有这样一个将领守家卫国,百姓自然乐得安生。   就如昔年众人对姚远蓄意谋反一事大为震惊一样,如今秦寒真真切切的起兵造反更叫人不可思议,不过当秦寒的这句话传进众人耳中后,终是有人开始在心底犯起了嘀咕,难不成真是皇室昏庸了?   可这些子东西也早已不能叫百姓再去费心思考,如今战火纷飞,谁还顾得上所谓的善与恶,谁能保万民生活安乐和平,谁就是他们的君主,大家只盼着这突如其来的战争赶快结束。   外头乱,宫内更是乱,后宫本就无主,翊辰早已被战事缠得就差亲上沙场了,哪里还顾得上后宫的娘娘们。   我被禁在常安宫内不得出去,哪怕此时此刻外头狼烟四起,守卫依旧牢牢得遵着圣命看管这里,我急得在院中来回踱步,我不明白秦寒为何要这样做,在我心里,他一直是最忠于翊辰、忠于大俞的,他向来行事稳妥,怎会突然如此疯狂。   夜里头天上的星星很亮,若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这样好的时节,这样好的岁月,应是如那点点星光般安逸吧。   其实也算不得突如其来,有纷扰流言传入宫内,坐在君王宝座上的男人有几个不是疑心重重,翊辰早就对那个在他身边看似忠心稳重的秦将军生了戒备之心,从巡游遇刺到他自己从十几个刺客中毫发未损,从他这些年立下的种种战功到大臣开始对他的参奏,又到如今与我传出私情一事,翊辰削他兵权,便已是对他的警告了。   而秦寒,早已察觉的翊辰对他的疑心,不知是因此心生怒气还是自傲功高想一夺皇位,亦或是真如他自己所言是皇帝昏庸,总之他便是起兵造反了,当然更有传言说,秦寒放出了一句话:“江山我要,美人我也要,你叶翊辰看不上的,却是我求之不得的。”如此,不论传言是真是假,也不论秦寒指的是谁,更不论翊辰是否在乎,都会更加彻底地激怒翊辰,真假不重要,是谁不重要,他是否在乎也不重要,但作为一个皇帝,怎能容忍这种话落入耳中。   传言虽是传言,却也有着自己的作用,也许放出这话的人就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并且似乎已经成功了,因为三日后,大俞天子景承帝皮甲挂帅,亲赴战场迎敌。   我被锁在重重宫墙内,却宛如能听见外头的兵戈战火声,我总觉得如今的日子过得太不真实,前不久还处在繁华安逸的大俞盛世,如今却突然成了烽烟连城的乱世,什么都好像突然变了,在我全然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比起后宫众人日夜焦灼的内心,万芷兰的煎熬更甚,我知道她对秦寒隐匿于心的那份情,却不能开口宽慰,我又何尝不是难熬如此,在硝烟战场上对阵的两个男人,谁胜谁败,谁生谁死,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我所愿意见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昨天存稿忘记设置发表时间了ORZ   ☆、再生变   这日锁玉来常安宫陪我,说起她前一日去看万芷兰时的事。   昨锁玉见芷兰脸色苍白且愈发消瘦,知她为战事烦忧,便宽慰道:“咱们的皇上十四岁时就带兵出征,屡战屡胜,更是有用少于敌方一半将士却大胜而归的传奇,这些年虽未亲上战场,但底子总是在的,我相信皇上定会亲自取下秦贼首级,还大俞一片安宁,更为霜姐姐报了这不清不白的污蔑之仇。”   我没等锁玉接着说下去,便霍然站起身:“你真是这样对娴妃说的?”   锁玉神色奇怪地点了点头,“是啊,霜姐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昨日我说完后,兰姐姐的面色更加难看,身子也直发颤,她怀着身孕,我见此便赶忙唤燕儿扶了她歇着,不敢再提跟外头战事有关的东西了。”锁玉不安地绞动着手里的绢子,“可是回去后我总觉得哪里不妥,便想来问问你……”   我缓缓坐下,思量后对她道:“昔年娴妃是头一个嫁给皇上的,那时候秦……敌军首领与皇上也算相伴的兄弟,娴妃与他应该也算是旧识,如今故人成了叛军,只怕娴妃心里头也接受不来,终归是女子,即便昔年故友已成了叛军,想来她也是也不愿见到二者兵戎相见,所以锁玉,往后这些话便别在娴妃面前提了。”   锁玉若有所思地知会着,我叹息:“其实我心里头也不好受得很,好歹秦寒当初救过我,否则我也早没命了……”   锁玉拉住我道:“姐姐没听到传言吗?当初那些刺客就是秦寒派去的,一个臣子,妄图管皇帝的家事,他觉得皇上过于宠你是被你妖惑,于国不利,所以趁机除掉你,这就是他所谓的皇帝昏庸?且就是因为他,姐姐可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他做了叛军,不知来日可会牵连到姐姐。”   我轻轻笑了笑,转头望着窗外静谧清幽的院落,缓缓道:“传言真真假假本就不可全信,尤其是当下这时候,想趁机做乱的人多了去,不是也有传言说,那日的刺客其实就是皇帝安排的,因他早已听闻秦寒对我另有他心一事,便特地作次‘试探’吗?”   锁玉的眉头越凝越深,过了半响,她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紧紧握住我的手:“霜姐姐,有些事情,我不想再瞒你了。”   “曾经有个女子,是咱皇上年少时的最爱,后来那女子因故不在了,皇上一直万分思念她,直到姐姐你进了宫……”锁玉不安地看着我,停下声来。   我低头抿唇轻笑:“我知道,我跟那女子长得一模一样,所以皇上便格外恩宠我些,只是这种恩宠怎会牢固呢,后来宫里进了个孟如妍,人人都道孟如妍长得像我才被皇上喜爱,其实我与她一样,不过是像那位已故之人罢了。”   锁玉闻言睁大了眼睛:“你……想起往事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但情意这种东西,是虚还是实,都是瞒不住的。”   锁玉定了定神,说道:“其实我今日与姐姐说起这个,是想告诉姐姐,锁玉认为,皇上一直都是喜爱姐姐的,我想让姐姐知道,即使起初姐姐入宫是因为容貌与那女子相似,但皇上在姐姐失忆后下旨不准任何人在你面前提起你与那女子容貌相似之事,何尝不是皇上在护着你,怕你心中介怀。”   “锁玉,你爱皇上,在你心里他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对的,可你告诉我,皇上真的是为了护着我,还是为了纵容他自己?”   锁玉辩解道:“姐姐,皇上看你时的神态,是旁人比不得的。”   我闭眼道:“锁玉,你知道,那是看别人的,不是我,皇上是在我脸上找别人的影子。”   锁玉摇头急切道:“不是的,姐姐,你相信我。即便是后来宠冠后宫的孟如妍,皇上也从未那样看过她,别人瞧不出来,我却感受得到,那是皇上自己都未察觉的神态。”   我拍了拍她的手,“你这么爱皇上,可皇上却很少注意到你,你不难过吗?”   锁玉轻轻一笑,笑意里含了无尽的心酸:“当初决定参与采选,我便早做好了准备,后宫里的女子,不就是这样过完一生吗?可真正进了宫,才知道有多难熬……还好有姐姐。姐姐你知道吗,从前皇上还是宸王的时候,我在贵州见了他一眼,就一眼,便困住了我一生的情。即使他不爱我,可我从未后悔入了宫,即使再难过,可只要一看见他,那难过就全变成欢喜了。”   她的眼角隐隐有泪划过,我伸手轻轻抚去,长叹道:“情,的确个折磨人的东西,还由不得自己掌控。锁玉,你不用担心,即使我知道他一直将我视作别人的影子,即使他冤我疑我冷我,可我这心却依旧爱他,这是我自己控制不得的。”   “姐姐,你便没有想过,皇上起初是将你视作别人的影子,可后来他却已经爱上你了呢。”   她的这一问让我愣了愣神,只是忆起那日翊辰将我从琴边一把推开的情景后,我终是答道:“锁玉,你信我,皇上所爱之人从未变过,除了起初的震惊与伤心,现下我已经认命了,你无需再说那些安抚我的话。”   锁玉蹙眉犹想再辩,终被我挡了回去。   战争在日渐转热的天气里持续着,外头再如何纷乱也始终未波及到宫里,翊辰和秦寒这两位顶尖的将领对峙谁也拿不下谁,只是兵荒马乱沙土飞扬,处在国乱中的大俞王朝早已失了昔日的繁盛,四处皆是战火缭绕。   就在受苦的黎明百姓们苦苦盼着战争早日结束时,天边的乌云压的更低了,呼啸的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埃,火光却烧的更盛,阵阵马蹄如惊雷,伴着喊杀声,大俞皇室军队迎来了新的敌兵——关珩起兵反了。   这波叛军以关珩为首,联合皇上的长兄康王和昔年揭发姚远谋反的梁维以及数位在朝大臣与两位沙场老将,如此充分的准备,如此精心的策划,这显然是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浩浩荡荡的大军部队突然从中杀出,一场叛乱未平,一场叛乱又起,在秦寒进攻两月之久后方才出手收割,好一个坐观虎斗。   关贼反得突然,反得猛烈,似有暴雨压城的气势,仿佛势在必得。   锁在深宫的我尚在关珩突然起兵一事中惊得未回过神时,局势却再次来了个大转变。   关贼反的第二日,被乌云笼罩数日的天空里终于飘起了大雨,乱军四起,往日繁盛的大俞只怕这次难逃浩劫,处于战区的百姓早已连夜逃命。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当微弱的光亮透过层层乌云照过大地时,最先起兵造反的秦寒叛军竟一夜之间换上大俞将士战袍,兵布有序,将整个长安城死死守住,而秦寒则身着大俞镇国元帅的银色铠甲,手握利剑,与统领大俞军队的皇帝叶翊辰并肩出现在对抗关珩叛军的战场上。   旌旗飞扬,战马嘶鸣,兵锋交错,一步步的紧逼、一次次的出击,翊辰和秦寒行云流水般默契的配合让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叛军终是明白,自己中计了。   但关珩既选择造反,又怎会如此轻易便会被击退,虽被翊辰与秦寒的联手反攻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在叛军看清当下形势后很快便做出了反应,并在连夜商讨后改变战术,再度汹汹进攻,与大俞将士进入了持久的对抗之中。   宫内得到此番消息更是炸开了锅,关珩的亲闺女庄贵妃关素婉则被头一日就被收到圣上口谕的侍卫看押在了景华宫内,任何人不得探视,与之一同被禁足的,还有那位翊辰这两年里最为宠爱的熙妃孟如妍。   关素婉的爹是发起这场谋反篡位之乱的头领,外头因为这场战争家国不宁、民不聊生,宫里头更是人心惶惶,皇上却只将罪魁祸首的女儿禁足,华丽的景华宫依旧住着,贵妃依旧当着,如此时常便有了宫人们私下的各种谈论。   “庄贵妃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爹在外头谋反,她倒好,还依旧当着贵妃娘娘有人伺候着。”   “皇上正在外头打仗哪里顾得了宫里头,等皇上收拾了叛军,她的好日子估计也就到头咯。”   “你们说……皇上真的能打赢吗?听说现在外头战火连天,硝烟四起,长安的百姓都出逃了,那叛军的准备可是相当充分啊!”   “叛军准备充分又如何?皇上跟秦将军能上演这么一出戏引叛军出洞,证明皇上也早有准备,邪不胜正,你可别忘了皇上当年为王爷的时候带兵打仗可是屡战屡胜。”   “话是这么说,可以前那战场离我们都远远儿的,现在长安都快成了一片废墟……再打,可就打进宫了……”   ☆、龙凤呈祥   刀光剑影,浓烈的杀气,冲天的战火,持久不衰的战争,宫内不知外头是何种情况,但在这繁花绽放的夏日里,闻到的只有浓烈的血腥味、看到的只有久久不散的硝烟,这般直逼心底的惊恐与压抑,亦清楚外头战事是如何惨烈。   宫中的气氛在皇帝迟迟未归中愈加紧张,宫人们做起事来愈发力不从心,各宫娘娘们更是惶惶自危,怕皇上惨败、怕大俞覆灭、怕自己沦为阶下囚、怕此生再享不得荣华富贵……国乱、人乱、心乱,宫里头的姐妹们打了照面也不过敷衍一笑便各自离去,再没了先前的尊卑之礼,毕竟谁也不知会不会在第二日醒来自己这娘娘的位子就将成过往云烟。   起先锁玉总是往我这里跑,一坐便是整整一日,即便只是静默无言相对而坐。   芷兰大着肚子不便出门,如今翊辰与秦寒又在外头久战未归,宫中现下的气氛亦不比外头好半分,我总放心不下她,却又出不了常安宫的宫门,只得托锁玉多去陪伴,锁玉亦与芷兰相熟,更知芷兰若不安我定更不安,如此锁玉便听我之言日日前往倚湘宫陪伴怀孕八月的芷兰。   常安宫虽是个僻静的地儿,只是周遭越是安静,内心反而越是震荡,我未经历过沙场兵戈,却也从古今书文里知晓战场上生死不过一瞬的触目。长安城由秦寒守,翊辰带兵去往同为前线的太原,其他各地亦有重将领兵作战,整整三个月过去,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使我闭上眼就能看见四散流逃的百姓、血流成河的沙场……   在我日日祈祷大俞国土平安已快至心力交瘁之时,我在依稀能听见宫外刀枪炮火的夜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许许多多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容,这些面容又汇成了许许多多陌生却又熟悉的故事,故事里有三月晴天花正好的欢笑,有九月秋风入骨寒的萧索。这些故事曾模模糊糊地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这次却一点也不模糊,清晰地如宫里被大雨冲刷过的地面,覆在上头的灰尘都散了去,只留下遮不住的斑驳血迹。   短短的一夜却犹如不知过了多少个四季更迭,早晨醒来时满身是汗,却忍不住蜷缩成一团躲在床角。   这些日子我总日日在怕,会不会哪一天醒来,日子就彻底变了,如今真的变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这样变的。   那场落水使我失去了昔日所有的记忆,如今失而复得,所有的过往,所有该想起与不该想起的,全部一股脑的涌进了脑子里,这次我抓住了那些曾出现或没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每一幅画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幅画面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唤我夕儿。   竹桃照例进来伺候我梳洗,她瞧见我的模样吓了一跳,慌忙上前询问我发生了何事。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面色微微一沉,我扯了扯嘴角凄然一笑,有气无力地轻声道:“竹桃,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不愿让我知道往事了。”   竹桃怔了怔,她什么话也没说,侧身坐在床边后将我往她身旁拉了拉,我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兔缩在她怀里,她轻轻地念着:“都是过去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八月的烈日炎炎如火,热气萦绕,一丝风也没有,竹桃柔柔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轻轻响着,明明才醒,却觉得身心极度乏累,我倚在竹桃怀里不知何时再度沉睡了过去。   这次又做了梦,梦里没有头一次那些令人心颤的画面,若说先前那梦如汹涌的山崩海裂,这次的梦便是江南三月随风摇曳的轻烟翠柳,平缓地回放着昔日的画面……再次醒来时外头依旧是亮堂堂的,竹桃正拿着团扇为我驱热,我问她:“我睡了多久?”   她答:“只过去了一个时辰。”   我略惊:“这么短吗?我以为又像往常一样不知不觉便是几日呢。”   她目光不敢离开我半分,“看你的样子,现在好些了吗?”   我撑着坐起身来,低头道:“都是过去许久的事了,以前都能熬过去,如今在脑子里多过几次,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早晨醒来时我以为我会如过去一样大病一场,不过这次却出乎意料地何事也没有发生,大抵这便是暴风雪过后的宁静,经历了许多事,一颗心再没有什么承受不来了。   这几日我总一个人静静坐在院里望着天空出神,回忆着过去在杭州的日子,回忆着与翊辰昔年短暂又刻骨的那段情……亦止不住地想笑,忘却从前的十年里,起先我以为翊辰真的爱我,后来以为翊辰也是会喜新厌旧的,再后来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他人的替身,可如今才知晓,原来那个让翊辰心心念念多年的竟然就是自己,自己的十载荣华与辛酸,竟也是皆因自己而起。还有十几年前那场震惊大俞的案子,曾经觉得这些都与我无任何关系,如今才发现自己与家人就是里头的主角,我一直以为我的爹娘在同安过着安稳的日子,如今却被回忆告知他们早已在人世间消失……   失去了十年的记忆突然回来,正如竹桃所言,我宁愿全忘了去。   经过四个月的战火纷争,终是以翊辰为首的大俞国军胜利而返,梁维被捕,关珩和康王则带着残兵逃离,所以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也许时隔不久,叛军便会卷土重来。   大俞国军因战也损耗不小,所以翊辰并未选择继续追击,他将清扫残余的任务交给秦寒,自己则返回皇宫。   此时此刻最盼着翊辰回宫的不是我,但最怕着翊辰回宫的非庄贵妃莫属,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翊辰回宫后丝毫未提关素婉半分,仿佛世间并没有此人一样。关素婉这头没人管,但万芷兰则发生了大动静。   景承十二年八月三十,娴妃万芷兰产下龙凤双子,晋贵妃。   都说龙凤呈祥,在这种时候宫中出现龙凤胎,也算是祥兆吧。   是啊,龙凤呈祥,可昔年却有两位大俞皇帝皆信巫蛊之言,活生生将多位尚未出生或仅是婴儿的双生子暗害,那时候可说他们是亡国的妖孽呢。   我温柔地凝着两个小小的孩子,心中愈发悲凉,这么可爱的孩子,他们如何下得去手呢。   不过这龙凤呈祥的吉祥话儿倒也真应验了些,不仅秦寒那边的追捕任务进展得顺利,因着这场战事,翊辰归来后更是在前朝揪出了一串叛军同僚,抓的抓,审的审,供的供,而且似乎审出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内容,忙得翊辰几天几夜未合眼……   我与锁玉将先前给芷兰孩子缝的小衣裳全带了过来,彼时因不知芷兰腹中是男是女,便索性男孩儿女孩儿的衣裳都做了一大堆,如今倒好,芷兰生了一男一女,这些衣裳一件儿也不必浪费了,锁玉还笑嘻嘻地说道:“我与霜姐姐可真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兰姐姐福气大着呢,早早儿地便算着将两个宝贝的衣裳都做好了。”   万芷兰莞尔一笑:“那你也算一算,你什么时候添个宝贝呢?到时我与你霜姐姐一定为你的宝贝准备更多的衣裳。”   锁玉捂脸道:“眼下生了龙凤双子的是姐姐你呢,怎么又拿我玩笑起来了。”   我轻轻抱起小公主,生怕伤着了她,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对她温柔一笑,她竟也咧嘴笑了起来,她这一笑,房里的众人都跟着笑了,笑的真诚,笑的纯粹,仿佛从未发生战争,这里一切静好无忧。   与我一同在芷兰宫里看小皇子与小公主的,除了锁玉,还有淑嘉,先帝的九公主。   我与淑嘉昔年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还小,只有十岁,她安静乖巧,却又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之气,从前是,现在也是。   淑嘉出嫁的早,刚满十四便嫁去蜀中,娶她的人叫钟正勉,是当地有名的才子,此人并不为官,而是经营着数座茶庄,虽比不得官宦贵族的大富大贵,但也能保九公主衣食无忧,乐享一生自在。当年是九公主执意要嫁给钟正勉,不过钟正勉亦对九公主情深义重,除了淑嘉他再未娶过任何女子,婚后夫妻恩爱自成一段佳话。   淑嘉和钟正勉,不过是在恰好的岁月遇见了对的人,说来轻巧,却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求的梦。   淑嘉此次回宫主要是来探望她的母妃惠太妃的,淑嘉自出嫁后年年都要回宫一趟,不过她除了先去参见皇帝外,余下几日大多陪伴在惠太妃身边,因而这些年来我在宫中从未与她见过。这一年惠太妃身子越发不如从前,淑嘉数月前便就准备回宫,未曾想战火突至,这一打便是数月,长安作为皇都却也硝烟弥漫,淑嘉愈发心急如焚,如今战乱刚止,淑嘉便匆匆赶回皇宫。   淑嘉此次归来恰遇芷兰生产,芷兰是头一个嫁给翊辰的女子,便也是如今后宫女子里与淑嘉最相熟的一个,因此她也倒愿意抽了空来这里陪一陪刚生了孩子的芷兰。   芷兰如今刚生产完身子虚弱,不便打扰过久,于是我只小坐了半个时辰便拉了锁玉一同离去。      ☆、淑嘉   回到常安宫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外头突然通传淑嘉公主过来了。   此时我虽不知淑嘉为何会突然到我这里,但先前在芷兰的倚湘宫里与她相遇,她见到我时微微惊异的神情使我知晓她依旧记得昔年姚夕儿的容貌,且在那断断的半个时辰里,她数次将目光挪到我脸上,似在探寻着什么。   我暗暗察觉淑嘉前来定是有事,便笑了笑,对她道:“早知淑嘉公主要到嫔妾这里,嫔妾方才应等着公主一起便是了,公主屋里请坐吧。”淑嘉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屋内。   竹桃端了茶进来,淑嘉开口道:“我有些话要跟你们主子讲,你们全部退下。”   竹桃看了看我,我对她点点头,竹桃便招呼了守在门口的小宫女们一同关了房门离去。   淑嘉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抬眼牢牢地盯着我,我的心微微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果不其然,她开了口:“瑾才人,陈氏……或许,叫你姚氏才对吧。”   淑嘉牢牢盯着我,我亦安静看着她,此时我内心已拧成一团,面上却还得装做不知。我极力稳住呼吸,对她笑道:“公主这话是何意?嫔妾不大懂,嫔妾的爹姓陈,嫔妾自然也是姓陈的,怎会姓姚呢?嫔妾虽因落水失了记忆,但嫔妾姓甚名谁名册里都记着呢,宫里总不会给嫔妾安个假姓名吧?”   淑嘉不在意地笑了两声,说到:“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你自己心里头明白,我也不是你,不清楚你心里在作何盘算,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进的宫,如果是想做对皇室对大俞不利的事,我劝你最好收手。我虽对这个皇宫并没什么感情,但我也是大俞的公主,是皇室叶家的人。”   我皱了皱眉,这淑嘉看来已经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先不提她是如何知晓的,此时让我困惑的是,她为何会有这些想法,难不成她觉得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真能做出什么搅乱大俞王朝为死去爹娘报仇雪恨的事不成?   淑嘉见我不说话,继续道:“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会清楚你的身份吧?”   我依旧瞧着她,并不做声,她自顾自说到:“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八年前,元盛六年夏,天气很热,热得人烦闷,可就在那时,使人更加烦闷的事来了。宫里的赵太医接到一道密旨,旨意要求他杀掉所有在当年出生或即将出生的朝廷四品及以上官员的双生子,即便赵太医心中再不情愿也依旧得做,因为谁也不敢抗旨。后来啊,连着暗中流掉的好几胎都是误诊,赵太医心中愈发愧疚不安。有一日他在宫里替惠嫔诊脉时心神不宁,在自己良心的煎熬与惠嫔反复的追问下,赵太医终是偷偷将此事告诉了惠嫔,并且告诉她,就在前一日,他诊出了姚将军姚远的夫人腹中可能怀的是双生子。”   听得淑嘉突然提及这段往事,我不由得皱紧了眉,脸上亦是微微发白,淑嘉抿了口茶,继续道:“这赵太医,是惠嫔的亲哥哥,惠嫔你大概知道是谁了吧,所以赵太医,亦是我的亲舅舅,据说舅舅年少时还单恋过姚将军的夫人……不说远了,他将此事告诉我母妃后,问我母妃该如何是好,母妃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又和姚夫人是挚友,她听闻这些事后感觉非常不可思议,且对于姚夫人这一胎,她自然万分不愿悲剧发生,因着前几胎所谓的双生子被流掉后发现皆是误诊,所以她思来想去,最终和舅舅决定赌一次,于是舅舅隐瞒了此次诊断,上报我父皇姚夫人腹中怀的是个女孩儿。”   淑嘉再次停了下来,她见我依旧半句话也不说,轻轻笑了笑,继续着方才的话:“后来姚夫人生下的真的是一个女孩儿,母妃得到消息那日的晚上终于睡了数个月来的头一次好觉,一直挂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她又欢喜,又庆幸,因为她和舅舅赌赢了,他们保下了姚夫人的女儿,保下了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可惜好景不长,舅舅莫名其妙犯了事被带走审讯,又莫名其妙从宫里头消失了,再也没回来……娘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父皇干的,父皇是要灭口,从娘得知父皇信那巫蛊之术滥杀无辜婴儿时,便清楚昔年令她仰慕的那个翩翩少年郎已然不复从前,容貌本就不算出众的娘再不费了心思留住皇上的心,又过了好几年后母妃才生下了我,至此她再不理外事。”   淑嘉说着这些话时神色一直是淡淡的,此时说到这里却有些哽咽,她并没因此停下:“都说我母妃与世无争,其实哪有女子不愿自己爱的人多陪着自己呢?当年母妃执意参加采选入宫,不就是为了能在父皇身边吗,哪怕父皇的心从未给过她,她也心甘情愿,可当发生了那些事之后,当她心痛得无以复加之后,她发觉自己再没有力气去爱他了,大抵便是真正看清了一个人之后才发觉从前的痴恋都是错的……心便死了吧。”   淑嘉充满灵气的双眼里泛着晶莹,她低头闭了闭眼睛:“又说远了……还是说正事吧。我母妃一直以为姚夫人当年生下的就是一个女儿,从未生过疑心,直到你入了宫。宫里头的人起初都和母妃一样根本不相信世上两处不同的地方竟有生得一模一样两个人,包括皇上。可是后来他们四处查,却查不出东西来,只能被迫相信真的存在这种巧合、这种缘分、这种命运。但惟独我母妃没有信,她终于在事情过去近二十年之后头一次开始怀疑当初他们到底是否真的赌赢了,她猜测当年赵太医那一次其实并未误诊,姚夫人怀上的确实是双生子,而正是因为赵太医上报皇上的错误消息,使得姚夫人暂时保住了这一胎,或许正巧有他人替姚夫人诊脉发觉她怀的可能是双生子,又或许姚家其实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总之究竟发生了什么母妃不知道,但姚夫人最终产下的是双生子,并且其中一个孩子,被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到了别处……只是没想到世事难料啊,姚家覆灭,活下的只有曾经被送走的那个孩子,而她此刻就坐在我眼前,你说是吗?”   听到她突然这样来了一句,我先是一怔,接着竟感觉方才犹如被石头沉沉压住的心口此刻竟然舒缓了过来,我轻轻端起桌上的茶细细品着,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淑嘉见此也不急,随意地摆弄着桌上瓷瓶里插着的花儿,我借着喝茶的时间将事情在心中过了一遍,片刻终是放下茶杯望向了她,“公主怎么就如此认定呢?”   “换做任何人,若是知晓姚夫人曾被诊出过腹中怀的是双生子的事,应该都会如此认定吧。你与姚家与姚夕儿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信了,是因为他们不得不信,他们查不到证据与线索来证实,但我母妃不同,她知道当年双生子遭暗害的事情,她知道姚夫人曾经可能怀的是双生子,所以当宫里出来这么一个与姚夕儿年岁只差几个月,样貌却一模一样的女子时,她还能去信这一切只是巧合,只是缘分吗?”   我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再做无谓的辩解了,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姓姚。”   淑嘉之前虽是一副万分认定的态度,但在我亲口承认了之后她的面色依旧变了变,我只假作不见。先前听淑嘉如此说起时我以为她知晓了我是姚夕儿,可惜惠太妃只猜到当年姚家人暗中送走了霜儿,却没想到后来霜儿又暗中换出了我,这样也好,惠太妃与淑嘉虽然能将我是姚家另一个女儿的事隐藏在心中这么久,但若是知道我其实是数十年前本已死去的姚夕儿,她们还真的能这般沉得住气吗?我不知道,但也庆幸。   淑嘉此刻又开了口:“既然你承认了你的身份,那你告诉我,你当年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嫁入害得你自小与家人分离、又亲手灭了你姚家满门的皇家、嫁给你姐姐爱上的那个心思沉重又薄情寡义的男人做妾室,你敢说你是没有目的的吗?”   我嗤地一声笑出来,“原来九公主今日说了这么多原是为了问这个,那嫔妾大概要让九公主失望了。首先,不是嫔妾执意要入宫,是那采选名册上有嫔妾的名字,嫔妾不得不参加;再者,嫔妾之所以知道亲自前来会发生什么还依旧自己来了,是因为嫔妾坚信嫔妾的爹是被冤枉的,姚家是枉死的,冤案总有洗清时,嫔妾等着这一日,可是同安离长安真远啊,与其看不见尽头的日日苦等,入宫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当然这些话公主信与不信不是嫔妾能做主的,但嫔妾所说皆为实情。还有一句,你方才的话我不同意,皇上虽然薄情寡义,但对姐姐却深情得很。”最后一句,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说给她听,还是为了说给自己听,翊辰到底是薄情还是深情,我从未真正了解,但我知道,当我恢复记忆后,当我知道原来我就是翊辰心底念的那个人时,我竟是有一分欢喜的。   淑嘉听完后亦露出了嗤笑,不过一瞬,她又恢复了冷然的面容,“随你怎么说,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你究竟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若真怀不轨之心,我定不会像我母妃一样将事情一直瞒下去,你可以将我此次前来当做一次警告甚至威胁,因为我不允许你在这后宫里作什么乱子,我讨厌宫里头那些妖精一样狐媚君上的女人。”   我无奈道:“公主多虑了,嫔妾自然不会……不过嫔妾想问一句,公主是何时知晓嫔妾身份的?”方才淑嘉说了句她定不会像惠太妃一样将此事一直瞒下去,难道她并不是同惠太妃一样早已知晓?   淑嘉的回答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她说:“比你早一点,昨日。”   我暗暗惊异之际心中亦是有些疑惑,淑嘉年年都会回宫,为何惠太妃一直到昨日才将此事告诉她?或者说,为什么昨日突然将此事告诉她?想到此处,骤然一股不好的预感生出,我猛然抬头望向淑嘉,她已经站起了身,却没有走,安安静静的望着窗外,恍然间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安静乖顺坐在一旁的小女孩儿,明明看上去清冷淡漠不易接触,却会不自觉由心生出一丝对她的喜爱与心疼,就像现在一样,她忽然如数十年前一样,安静的身影让人没来由的心里一疼,只是那时是因为除了母妃,她很少得到他人疼爱与关注,那么此时呢?   我终是试探着问出了口:“惠太妃……她……”   淑嘉低下了头:“母妃快要走了……大概就是这几日了……”她止住话语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离开。   我看着她即将离去的背影,轻轻说到:“替我代姚家谢谢惠太妃。”   淑嘉脚步顿了顿,她回过头对我轻轻一笑,继而离去。      ☆、楚凉   淑嘉说的没有错,惠太妃的确撑不住了,就在淑嘉和我说完话的第三日清晨,宫里传出了惠太妃病逝的消息。   惠太妃的丧礼办的很简单,简单到根本没有几个人知晓。   我让淑嘉代谢,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与惠太妃相见,当然更主要的是,常安宫外依旧重兵把守,我不得而出,那次去芷兰宫里是芷兰求了翊辰才求来的特例。   我不明白翊辰为何执意要将我锁在常安宫里头,但我也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孤寂地看着日升月落。   翊辰在几日后突然过来了。   这是恢复了记忆后的我与他第一次相见。   此刻与他再见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当初听到他得胜而归时悬了好久的心终是落了地,可当他出现在常安宫时,我心中却生出了莫名的抗拒,不是不想见,只是一切恍若隔世,不知如何面对。若我还是那个对往昔一无所知的人,我此时定会抛弃过往种种不快与隔阂喜极而泣地扑进他怀中,可如今我是姚夕儿,是记得所有往事的姚夕儿。   我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翊辰,僵硬地行了个礼。   翊辰与我不过相隔五步之距,却宛如中间是万丈深渊,谁也不向前走动半步,他的面色和我一样无喜无悲,平静的可怕,我知我内心正翻江倒海,不知他也是否如此,只是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常安宫一切如旧的庭院,便不再回头的离去了。   相见一瞬的时间,却像熬过了几个年头,曾叹花开时日短,如今空留一树花,当真无奈。   叛军的再次进攻如上次一样来得突然、来得猛烈,甚至打了大俞国军一个措手不及。   翊辰早料到关珩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已做好了再次迎敌的准备,毕竟那些人谋反叛乱的事已经做了出来,与其苟且偷生地东躲西藏过此残生,倒不如搭上一条性命拼个你死我活,若是拼赢了,这天下江山可就是自己的了。   只是翊辰算到了叛军会再次打来,另一件事,却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的。   关珩这次带来攻打大俞的兵力,不仅有上回跟着他一起逃跑的贼子,更有声势浩大的楚凉国军。   楚凉国,虽称其为国,却并不算一个国,那里的国土地界属于大俞。楚凉国地处大俞西南部边界,虽为大俞领土,却从不依大俞体制行事,这是自大俞开国以来便传承下来的规矩,楚凉国隶属大俞,但仅此而已。楚凉国虽兵力雄厚,但大俞若遭战事,楚凉国不会出手相助,不过若是外敌从西南进攻,楚凉国自会拼死挡在前头绝不安稳让道,且楚凉国更是不会主动攻打大俞,当然,大俞也不能动吞并楚凉国的心思。   这套规矩的诞生自然是有缘由的。   当年大俞开国皇帝平琮帝之所以起兵,并非因前朝末代皇帝昏庸无能,相反彼时前朝大越王朝正处于一个鼎盛时期,而其皇帝更是人中之龙、精明强势,当然,这是亦是他致命的缺点。初登宝座时他是龙,可后来,这龙不知何时渐渐变成了蛇蟒,噬人骨血。   大越末代皇帝自坐稳皇位后野心便越来越大,他派兵四处征伐,屡战屡胜。大越王朝的国土越来越多、大越王朝的势力越来越大,大越王朝越来越繁荣昌盛,只是,这样一个处在顶处的大越王朝,却是用许许多多人的鲜血换来的,多少临国的百姓家破人亡,多少世代安详的地方一夕之间被踏为平地,还有大越国里那些被强制被押去参军打仗一去不归的平民家庭,有人因此失了爹、有人因此失了儿、有人因此失了夫君、也有人因此失了一生的挚友……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个皇帝的野心。皇帝的笑声越大,自然有人眼中的恨意越浓。那看似繁华不可一世的大越王朝,其实早已一点点失了人心。   大俞的开国皇帝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的想法只有一个,以战止战。   平琮帝与众将的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却唯独一人对合作一事提了个有趣的条件--楚凉君王。   楚凉国,当时正是大越皇帝下一个要攻打的目标。   楚凉国的条件只有一个:若是成功,楚凉国名义上可并入你叶家领土,但二者依旧独立为国,互不干涉,且往后不能互相为敌。   平琮帝自然是同意了这个条件,原因有二:一是若想推翻大越,必须需要足以与大越对抗的兵力,而楚凉国雄厚的兵力对成败起着决定性作用;二则是若成功,楚凉国与叶家国土虽互不干涉,但楚凉国已表明自愿挂入叶家国土名下,来年新朝建立,两国国土相邻,虽不参与对方战事,但很明显,叶家的西南部有楚凉挡着,楚凉的东北部有叶家拦着,且话虽如是而说,若这两国一旦一方真遇灭国之难,另一国作为邻国,若是不出兵,怕是只有等死,所以这项条件于双方来说,谁也不亏。   最后大越覆灭,大俞王朝成功建立,那套与楚凉国定下的规矩也一直延续至此。   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楚凉国军会出现在关珩的叛军队伍里?   这个问题,除了敌方,谁也答不出来,朝廷里除了震惊,只有愤怒。   翊辰与秦寒本已计划出了万全的计策等着叛军再次进攻时将其一网打尽,却万万没想到楚凉国竟踩着规矩跟着叛军一同前来攻打大俞,局势显然已从大俞掌握大权隐隐转为了叛军占据上风。   楚凉国军再强,大俞的国土又岂容他人侵犯!若说先前那场关珩的起兵造反是场内乱,那么这次有了楚凉国的参与,性质便大不一样了,楚凉国名义上归属大俞,但谁都清楚,楚凉是楚凉,大俞是大俞,楚凉国对大俞进攻,是进犯、是掠夺。   战火一触即发,这次的战场比先前硝烟更浓,血影更烈。   不过这场战争却是来得汹涌,去得平静。   当大俞秦寒带着大俞将士们在战场上苦苦坚守拼力厮杀时,我轻步踱进了翊辰的朝凌殿。   我之所以能够出了常安宫来到朝凌殿,是因为我托锁玉代我给翊辰传了句话。   “我可让楚凉国军撤兵。”   我着了一件最寻常的月白长裙,未作任何点饰,被锁在常安宫的几个月里,我一直这样惯了。翊辰上前托住了我准备行礼身子,开门见山:“你如何让楚凉撤兵?”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点距离,方才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坠,那银坠上密密麻麻刻着符文。   我将银坠递到翊辰面前,“这是楚凉国的天玄令,在楚凉,见此令如见国君,拿此令者,可号令三军。”   翊辰有些不可思议地接过天玄令,他细细端详片刻,抬眸问我:“天玄令我知道,但这是楚凉国的最为珍贵的密宝,为何会出现在你手上?”   “不是在我手上,是在竹桃手上。”   第一次战火飞天里,我无意中恢复了记忆,第二次硝烟弥漫时,恢复记忆的,是竹桃。   我其实早已忘了竹桃曾是个被从路上捡回来且似乎因受了刺激而不记得往事的姑娘,直到竹桃那日早晨木然地坐在床上告诉我她知道她谁了。   她原本叫南绾,是楚凉国公主。   二十四年前,南绾出生时,楚凉国天呈异兆,不知吉凶。在楚凉国册的记载传说里,天玄令为神物,有驱邪护身一说,南绾为楚凉国君最疼爱的国后所生,因而甚得宠爱。南绾出生后,楚凉国国内愈发繁荣兴盛,同时更是顺利与周边诸国发展为友,楚凉国君称南绾为楚凉国的福星。只是这福星却没为自己带来福,身强体健是楚凉国人的特色,可这位嫡公主南绾却三天两头病倒在床,于是,楚凉国君在南绾三岁那年亲手将封于一块碧玉之中的天玄令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南绾的病好得很快,身子康健后的南绾极爱玩闹,时常四下跑得让宫人们一通好找,可是在南绾六岁那年,宫人们再也找不到她了。   正处于贪玩爱动时期的南绾爬进了一个预备往大俞皇室运送丝绸的马车。大俞与楚凉虽互不干涉国事,但两国之间正常的往来总是有的,更何况楚凉国的国土名义上也是属于大俞的。   南绾刚爬进马车不久便生了困意,竟就在里头睡了过去,醒来时,已不知何地。   拉货的马车自比不得坐人的马车,醒来的南绾又饿又闷,左寻右扭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天儿此时已经黑透了,护送这些装了丝绸的马车的随从部队人员自然没有注意到南绾,他们现在只想赶紧到达歇脚的地方,于是加快了速度,马车一路颠颠簸簸,而钻到车外的南绾一个不留神便被甩了下去……   幸运的是,昏睡在路边南绾第二日被城里一户好心的人家捡了去,不幸的是,她为那户人家带去了灭顶之灾。      ☆、旧案   南绾告诉了好心人家的夫人她是楚凉的公主,夫人震惊之余找了老爷,也就是捡回南绾的那个好心人商量后决定立刻报官告知朝廷,不巧的是当日官府正在处理一桩大案,巧的是在从官府回去的路上碰见了朝廷的人……   第二日午夜时分,城中一户宅院忽然起火,大火被扑灭之后,里头一个活人也没了。   南绾清楚地记起了那个晚上,睡梦中的她被各种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惊醒,外头数个蒙面持刀的黑衣人正在庭院中肆意砍杀,血光横飞。此时,浑身是血的夫人跑过来将惊恐的南绾抱起躲进了一个隐蔽了角落并让她千万不要出声,惊魂未定的南绾隐隐听见了有人说着什么交出公主、交出天玄令,彼时南绾虽年岁不大,但作为在楚凉国宫里生长了六年的嫡公主,她也知道那些人是冲着自己脖子上戴着的东西来的,南绾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三两下从夫人怀里挣扎着跑了出去,她站在手中拿着被鲜血染红刀身的黑衣人面前,昂起了头:“东西我给你,放过大家!”南绾说完便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系着的碧玉,伸手递到黑衣人面前,那黑衣人毫不含糊地一把夺走了东西,嘴里阴森森地笑着:“不愧是楚凉人的公主,好,那就放过你们。”   放过他们是自然不可能的,都说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人杀了,火怎会不放。   不知是黑衣人因拿到了天玄令太过激动还是南绾运气太好,起火前,他们竟没有先捅上南绾一刀,那场大火,家院中所有人都被烧成了灰烬,只有南绾活着。   南绾跑的时候,一只手紧紧握拳,里头攥着的,是真正的天玄令,在她从角落里冲出去前,已经将天玄令从碧玉里取了下来,握在了另一只手中。   之后的南绾忘却了所有的事,可那日血光横飞烈火熊熊的画面却不停地在她脑中回放,彼时她已被陈鸿远带回了同安。   后来失了记忆成了竹桃的她为报答陈家的恩情,在霜儿十一岁生辰的时候,将天玄令赠给了霜儿,虽然彼时她早已不知晓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只知道陈鸿远说他捡到她时,她手里紧紧攥着这个东西。   她让霜儿寻块玉将银坠装在里头,她说虽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总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于是霜儿照做了,从此,一块装在玉里的天玄令,从楚凉国南绾的脖子上换到了大俞国霜儿的脖子上。   楚凉国的国宝天玄令,南绾戴了六年,霜儿戴了六年,而后的十二年,在我这里。   当年霜儿来将军府换我出去,行刑那日早晨,霜儿将天玄令交到我手中。   那时我以为是霜儿的珍宝,后来在同安,才知晓是竹桃赠给霜儿的,霜儿让我细心收好,是因为这是竹桃曾经唯一的东西。我欲把此物还给竹桃,竹桃笑着说:“我送给二小姐,二小姐又送给你,你现在也是我小姐,所以这东西你拿着没错啊?不然你先还我后我再送你?”我当时被她这一番话逗乐,握着碧玉笑了起来,只是整整十二年里,我从来都不知道,碧玉里头,竟然还装有东西。   天玄令在我手中的十二年里,我并没有如竹桃和霜儿一样将它戴在脖子上,只是用布裹好细心地收着。竹桃恢复记忆的那日,我头一次看见她将碧玉打开,拿出了在里头装了十几年银坠。   竹桃对我说:“拿着这个,楚凉国军定可退兵。”   天玄令现,楚凉国震惊之余却并未撤兵,反倒表露出要与大俞同归于尽的气势,难道这天玄令是假的?   竹桃听闻传回的消息后亦万分不解,于是请得圣旨后她亲自出宫去了战场,她拿着天玄令再次要求楚凉国退兵,这一次,楚凉国终是照令行事。而后她被楚凉国军请到了军营中密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晌午,从叛军队伍的楚凉国军突然加入大俞军队,与大俞国军联合,一举扫平叛贼。   随着关珩被捕,事情终于水落石出。   楚凉国军为何会与叛军为伍,这事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   南绾被那家好心的老爷捡回去后,老爷前去官府报官,地方官没见着,却见着了朝廷官,这朝廷官不是别人,正是关珩。   关珩早就听闻可号令楚凉三军的楚凉神宝天玄令在楚凉国君最疼爱的南绾公主身上,当他知道南绾走失至此地后,嘴上应着三日后他回皇都带上南绾公主,心里却已经对天玄令开始了算计,他特地询问得知目前除了自己,知晓此事的只有那人与他夫人后,便以此事关系重大为由仔细要求此人再不能告诉他人,老爷面对朝廷重臣的嘱咐,自是赶忙应下。   送到嘴边肉岂能再任由它飞了?关珩决心铤而走险,独自夺下天玄令。   天玄令在南绾公主身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若是他回朝之时带回了南绾却未带回天玄令,且不说皇上是否会疑心,来日楚凉国人前来接回公主却未见天玄令,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莫说他想用天玄令来调动楚凉国军队,只怕楚凉国军队会头个要了他关珩的命,楚凉军队岂会听从一个通过抢占偷夺而拿到天玄令的贼人,即便他天玄令在手,可是楚凉国军的高统帅依旧是楚凉国君王,惹怒了楚凉国人,他们大可亲自废了天玄令的作用与大俞开战--权利和利益,永远凌驾在规矩之上。   所以,若想将天玄令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为己有,南绾公主,只能有来无回,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也必须死。   一场火灾,是对杀人最好的掩盖。   关珩欣喜若狂地拿到“天玄令”后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重要的东西,自然得用到关键的时刻。   野心勃勃的关珩终于在三年前带着天玄令借大俞与楚凉国往来之名亲自去了一趟楚凉,楚凉宫密殿里,楚凉国君终是再次见到了那块随着南绾公主一同失踪了十多年的碧玉,楚凉国君双手颤抖地打开碧玉,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关珩直到此时才知,原来自己处心积虑拿到的、当做宝贝一样藏了十几年的东西,竟然只是个用来盛放天玄令的空壳,不过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关珩震惊之余口中喃喃道:“不愧是老皇帝……厉害……真是厉害……我竟从未发觉……”他猛然握拳,一字一顿地对楚凉国君说:“老皇帝已死,想必天玄令现在定在当今皇上手中!”   关珩此言自然是有缘由的,因为他为了使楚凉大军为他所用,将昔年那桩牵扯了南绾公主的命案告诉了楚凉国君,只不过,放火杀人夺令的,成了他口中的老皇帝——大俞先帝元盛爷,而他关珩自己,虽不得不听从圣令,但依旧选择拼一把偷偷救下南绾公主,只可惜失败了,公主在偷偷将天玄令塞到他手中后便被皇帝的人从背后一刀刺死。向皇帝复命时,他虽极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将沾满了公主鲜血的天玄令交给皇帝,只是他没想到,皇帝因此而更加信任他,又因着他兵部尚书的身份,竟直接将天玄令交由他保管,于是他这一放,便放了十五年。   关珩的这番所作所为,自然也是有缘由的,他要的,就是谋权篡位,坐上皇座。他来到楚凉,就是想利用南绾公主已死以及天玄令被夺之事来激怒楚凉国君,他特意强调是大俞先践踏二者互相不得与对方为敌的规矩对楚凉公主下手,最后他说,大俞与楚凉不得要求对方参与自己的战事是上百年来的规矩,他大俞皇帝不仅自己违反规矩,来日拿着天玄令借楚凉国军打他自己的仗,楚凉国是同意呢?还是拒绝呢?   楚凉国君虽明白关珩的意思,倒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被糊弄的傻子,他反问关珩:“那我楚凉国又为何要助你?绾绾的死,天玄令被夺,你一处也脱不了干系,而你,也是大俞的人。”   关珩一笑:“大俞?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大俞了,我若起兵推翻了它,就没有大俞了,你楚凉与大俞之间的规矩传承了几百年,现在大俞皇帝已经不当回事了,但你若助我,来日我们也可新立一套规矩,你们楚凉国能存在上千年而不倒,自然最为清楚,时间久了,守着规矩的人就乏了,这时候就需要出来一个和你们重新合作的人。”   关珩说的没错,楚凉国能存在上千年而不倒,靠的就是和一朝又一朝进行合作,他们提供雄厚的兵力助开国皇帝赢得江山,自己也获得生存的保障。百年前的楚凉国君和平琮帝定下规矩,不是楚凉国的头一次,自然,也不一定是最后一次……   趁着楚凉国君静默思考的时刻,关珩方才拿出了碧玉:“而且,号称可调动你们楚凉三军的天玄令在我手上,你们的南绾公主死前亲自塞进我手中的天玄令……当然,信不信由你。”   最终,楚凉国君答应了与关珩合作,来日关珩起兵,楚凉国可助他一臂之力。      ☆、浮沉   关珩走后,楚凉国君登上城楼遥遥望向大俞的方向,现在的大俞正处在繁华的顶峰,但昔年的大越,还有更早的那些王朝,无一不证实着繁华才是落幕的开始……也许……是该为楚凉国选个新的国家延续他们的规矩了……只是关珩,真的可靠吗?   楚凉国君心头总有一丝不安,但此时除了关珩,他别无选择,不是没怀疑过关珩所说的关于绾绾与天玄令的那些事,只是在两个时辰的交谈中,他从关珩的脸上看到了势在必得的决心……或者说,野心。他清楚,关珩能够找到他说这些,那必是做了万全准备的,即便没有楚凉军的相助他一样会去做他要做的事,谈下楚凉军,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不过楚凉国君对关珩的话虽未全信,但也未必不信,关珩拿来的只有盛放天玄令的碧玉,而真正的天玄令下落不明,且看当时关珩的神色,他对于他手中所握并不是天玄令一事的确是真的一无所知,那么,天玄令究竟在哪?是否真如关珩所言,天玄令现在就在大俞皇帝的手里?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对于楚凉国来说,大俞王朝的时代,的确可以结束了。   其实一切正如楚凉国君所 ,关珩,的确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谈下楚凉国军,也的确是为了以防万一。关珩早已拉拢数位朝廷命官密谋起兵叛乱,从兵力至战术,他们早已做了细细的研究与安排。   不过对于挑起翊辰与秦寒间的矛盾这一事,本只是叛军想让翊辰逐渐对秦寒不信任、逐渐对秦寒疑心,直至削弱秦寒兵力,也直至秦寒失了原本对大俞忠臣的心,但没想到秦寒热血上头竟直接对大俞开战,且叛军从未想过这是翊辰与秦寒联合演的一出戏,因为为了使他们二人离心,他们一步一步谋划了将近十年,更主要的是,他们坚信,秦寒此举,主要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兄弟,江山,权势,女人……在这些利益的纠葛中,秦寒做出了选择。   原本想坐观虎斗再分头收割的关珩等人却万万没想到风向竟然突然转变,他们的败,也主要是败在措手不及之上,原本他们的兵力,是有机会让大俞覆灭的。带着残兵落荒而逃的关珩等人知道此时此刻再凭他们是绝不可能再成功了,于是,关珩找上了早已和他商定好的楚凉。   楚凉国君没有违背诺言,在关珩整顿好余下兵力后,他派出楚凉三军与大俞叛军一同进攻大俞。   这次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是大俞国军。   眼看风向已顺,却见大俞将军举出了天玄令,那块随着南绾公主一起从楚凉国中消失了十几年的天玄令!   楚凉国君得此消息时眼眶突然间红了,他紧握双拳,对着方才向他询问是否撤兵的将士冷声道:“那是大俞狗皇帝拿绾绾的命抢来的天玄令!告诉所有兄弟们,我们楚凉跟大俞不死不休!攻!继续攻打!”   将士领命走后,楚凉国军瘫倒在椅子上,泣不成声,“绾绾……绾绾……是父皇对不住你……父皇一定给你报仇……”   南绾公主失踪十几年,楚凉皇室遍寻不得结果,虽然早已猜测她可能不在人世了,虽然三年前关珩也告诉他南绾已经死了,可他心中犹抱着那么一丝希望,然而如今大俞皇帝的亲信秦寒拿出了天玄令,他终不得不信关珩所言为真,他们杀了南绾,夺了天玄令,真正的天玄令,果真在大俞皇帝手里!   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在楚凉国君心痛万分且势必要让大俞万劫不复之时,正带领着一众人马在战场上厮杀着的他却亲眼目睹了一位自称是南绾公主的女子手握天玄令要求他们退兵,他一就认了出来,那是他的女儿。   当与南绾在营帐中进行了交谈后,他们终是认定,当年对南绾下手的,就是关珩,且只有关珩。   于是,楚凉军立刻调转方向,攻打关贼。   大俞与楚凉联手,乱臣贼子终是被彻底剿灭。   一朝被捕沦为阶下囚的关珩在翊辰数十日的亲自提审下,终是交代了他如何与那些朝廷官员勾结,如何私藏军械、培养兵力,如何离间翊辰与秦寒,还有他们关于此次谋反的种种计划,以及自己当年设计杀害南绾公主与夺取天玄令并在楚凉国君那里将此案嫁祸给元盛帝的所有事……还有一事,是关于姚家一案……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姚家旧案终是再次在宫中被提起,我爹,终被还了清白……   在关珩的交代里,他们开始密谋造反,早从二十余年前便开始了,二十年前,他们就基本准备好了一切,但那时候他们的胜算却非常之低,因为大俞有个常胜将军姚远。于是,在他们进行细细的商讨之后决定舍弃他们准备好的一切,对付姚远……那些当年搜出的兵器,军马,地图,兵书,其实全部是关贼叛军们为自己准备的,那些当年出自云南烽火军驻地的人证,亦全部是关贼叛军的人。曾经,就是这些一个个确凿的证据,瓦解了元盛帝对我爹多年来的信任,亦将我姚家彻彻底底毁了。   姚家承了十多年的冤屈如今就这样随着叛贼被捕而洗清了,虽然我事后方才知晓,若非有秦寒十二年的苦苦寻找蛛丝马迹,若非有翊轩在民间行走时对各种传言的留意,若非有翊辰一直对此案在继续暗中调查,关珩是绝不会愿意认罪让自己罪加一等。我在南绾面前哭得痛彻心扉,因为关珩和梁维早有勾结一事,早在我入宫前陈鸿远便已经告诉了我,此时此刻,我只恨自己无能,若是我能早些将此事告诉翊辰,是不是我爹就可以早些摆脱乱臣贼子的名号?可我竟将姚家忘了十一年,将姚家的冤屈忘了十一年,我在这宫里头,做了十一年的废人。   南绾轻轻将我靠在她怀里,“真是傻,你若早说了,岂不是便暴露了身份?那些真正乱臣贼子还肯留你活到皇帝彻底查清此事的时候吗?正是你在宫里出现,在皇帝身边待了十二年,才是日日在使皇上记着昔日的姚夕儿以及她的惨死……没入宫前你都清楚的道理,如今怎么开始犯傻了?姚家冤案被洗清,我们盼了多年的心愿终了,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啊,你看你多久没笑过了,往事早已过去,便不要再一味纠结使自己难受了嘛!你这个样子,还如何让我安心地走?”   昔日的竹桃丫头如今已回到了南绾公主的身份,从我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楚,她终有一日会回到她的楚凉,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早,南绾说,待这边一切尘埃落定,她便会随她的父皇回家,回到那个她离开了十几年的楚凉宫。   她说得没有错,我自当初决定入宫起,便知晓我没有能力也不能在宫中亲自插手关于姚家案子的一切,此时大抵是因为自己明明早已知晓梁维与关珩有勾结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方才不甘吧,是了,姚家冤案洗清,爹被还了清白,本该高高兴兴才是啊。我坐起身子,擦了擦眼泪,扬起脸来:“好,什么都依着公主大人。”   南绾一笑:“娘娘说什么都对。”   景承十二年秋末冬初,随着关珩等一众叛军主谋的人头落地,这桩牵扯出十几年前姚家一事、楚凉公主一事的案子终于了解,这场叛乱也终于了解。   送走南绾的那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的长安天空放晴,日头照耀出朦朦胧胧的光芒,南绾穿着楚凉国公主最华贵的衣裳,身后候着的是楚凉的皇家车马,她却如那几年在陈家与我相伴时一样拉着我的手,露出最俏皮的笑容逗我开心。她知道,我舍不得她走,她亦是如此,但她终究是楚凉的嫡公主,楚凉才是她真正的家乡。   我扬起头将眼泪逼回,捏了捏她的脸:“从前我不开心,总是你变着法儿逗我笑,如今你也不开心,却还是你在逗我笑,时间过得真是快,你陪我十二年了,我却从没为你做过什么,如今你要走了,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了。”   南绾拉过我的手,带着小女孩似的撒娇语气对我道:“你不开心,我便不开心,把你逗笑了,我也就开心了,我陪着你,又何尝不是你在陪着我。也许不随你入宫,我永远也记不起我的往事,或许即便有哪一日记起了,也无能为力寻去楚凉。我现在只担心,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若难过怎么办……”她学着我的样子抬手捏了捏我的脸:“那么多不好的事都过去了,所以,你可不能再不开心了,不然我到了楚凉还得日日为你担心。”   我点头对她笑:“好,以后我不开心的时候,就想一想陪了我这么多年的竹桃竟是楚凉的公主,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值得感叹的呢?”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又压低了声音,调皮道:“日后回了楚凉若是遇见心仪的男子,一定要带到长安来让我瞧一瞧,我可要看一看当初那个口口声声说不嫁人要日日陪着我的竹桃会对什么样的男子动心。”   南绾的脸瞬间微红,嗔道:“每次说着说着便爱拿我寻开心!”她皱眉思索片刻又嘿嘿笑了两声,问我道:“那你呢?这么多年,皇上依旧对姚夕儿一往情深,现在事情已了,你准备何时告诉他你的身份?皇上若知道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子其实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知道多欢喜呢!”   南绾的问题让我愣了愣神,我似乎……还从未去想过这件事。   就在此时,那边楚凉侍从过来说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南绾似从我的神色中知道了答案,也没有继续追问,她紧紧握了握我的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以后要过得开心些。”   “我知道,你也是。”   随着楚凉车队越走越远,直至在眼中消失,我的生命里,再也没了那个陪了我十二年、日日待在我身边的小丫头。      ☆、贵妃   南绾离开后的第一个晚上,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天亮后,伺候我梳洗的换成了常安宫里一个叫竹棉的丫头,竹棉也是常安宫里的老人了,自我入宫那日起,她便被分配到常安宫伺候,她的年岁和南绾差不多,也是个细心体贴的丫头,记得那时候尚为竹桃的南绾拉着她的手说:“我叫竹桃,你叫竹棉,听名字就像姐妹!”   她们的关系也的确如她所言,像姐妹一般好,竹棉是南绾昔年在宫女里头关系最好的丫头,只是当竹棉得知竹桃竟是楚凉公主后,便不敢再似从前那般与她亲近了,对她的称呼亦是从“竹桃姐姐”变成了一句“公主殿下”。为此南绾特地拉上她说了好一通的话,“身份是身份,人是人,你若因我多了重身份便不把我当姐妹了,还让我怎么放心地把娘娘交给你照顾,常安宫丫头里面我最相信的便是你,往后我走了,你可得替我日日陪着娘娘。”   南绾把我交给了竹棉,在她要离开前的那几日里,从伺候我早起梳洗至晚上更衣,她无一不是细心地亲手教导着竹棉该如何做,我无奈地笑着:“哪里便这么娇贵了,竹棉,按照宫里寻常规矩来就好,别听她的,这丫头十日里若有一半都如她说的这样做得这么精细就是难得了!”   南绾噘嘴道:“娘娘这可是在嫌我以前伺候的不好吗?”   我笑着答:“对啊,就是嫌你伺候的不好,不过再嫌也不行了,往后可没机会了。”   她一笑:“你若是实在想我了,传个信到楚凉,我便快马加鞭赶回来伺候你!”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你一个公主若赶回来照顾我这小小才人,你说旁人是笑话你呢还是笑话我呢?”   南绾小脸一扬,“我才不管别人笑话呢,我都跟着你十几年了,管你是才人还是妃子,我都心甘情愿地照顾你……只可惜我不能一辈子留在大俞宫里,我得回家,你也不能出了这皇宫,若是你能随我去楚凉该多好,那里虽也称个国,国里也有皇宫,可楚凉宫里从来没有大俞这么多的规矩,我记得楚凉宫没有大俞皇宫这么金碧辉煌,但也没有大俞皇宫这么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楚凉宫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就像楚凉国寻常子民住的家一样,又舒服又自由。还有大俞皇宫的御花园,花虽然又多又美,却是人精心雕琢出来的,我们楚凉宫的就不一样,那花儿随意地长,随意地开……”南绾突然发觉这些话有些不大适合说,便停了下来。   我对她笑了笑,“我这辈子是再也出不去这皇宫了,往后你若是在楚凉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可以传信过来给我瞧瞧,外头那些我见识不到的东西,你多讲一讲,我乐意听。”南绾闻言立马点了点头,方才想起什么似地赶忙又拉着一直候在旁边的竹棉开始了教导,看着两个丫头认真的模样我只得无奈笑着。   竹棉是个非常细心谨慎的丫头,南绾走后,她照着她的“竹桃姐姐”所教的规矩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虽然我也对她说过不必如此细致慎重,但她立马摇了摇头:“竹桃姐姐特地把娘娘交给奴婢照顾,那奴婢一定不能辜负了竹桃姐姐的期望,且现在照顾娘娘是奴婢的本职,奴婢理应做到最好。”如此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日常起居便由着竹棉这丫头用她所言“最好”的方式照顾着。   南绾离开五日后,我接到了一桩圣旨,这是一道晋封的旨意,旨中道我此前受冤,又在此次战事中立下大功,特复位为妃,再晋贵妃。   复位为妃,而非嫔。   短短四字,定下的不仅是我的位份,更预示着孟如妍的好日子彻底到了头。   曾经我妃位被废,正是因被指害了孟如妍小产,如今道我因此前受冤而复位为妃,这个冤字,指的定然不仅仅是我与秦寒所受的不白之冤,更有孟如妍小产指罪于我一事。   我既被冤,那么当时口口声声指证于我的关素婉和孟如妍自然是说了谎话,且这个谎言背后所埋藏的真相,让人不寒而栗。   孟如妍的进宫和我一样,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为之,但不同的是,孟如妍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他人的棋子,甚至连她腹中的亲骨肉也不过只是个用来害我的物品而已……一个女人活到这个份儿,真是可悲可怜。   冬日的天空里飘着小雪,燃着炭火的常安宫内,翊辰将所查出真相一桩桩说与我听,末了,他拉起我的手放进手心里,对我道:“你……受委屈了。”   我勉强地笑了笑,“皇上其实……早就知道了熙嫔的身份?”   翊辰承认:“是。”   “包括我被她与庄贵妃冤的那次?皇上也知道这都是她们故意设计陷害我的?”   他沉默片刻,答着:“不是万分确定,但有猜测。”   我一笑:“那臣妾便不委屈,臣妾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翊辰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眸中似有细微的放松。   我缓缓道:“熙嫔倒也是可怜,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只是有一桩事臣妾有些好奇,熙嫔与我的样貌相似,那么皇上对她,有过一分一毫喜欢吗?”   翊辰声音淡漠:“自然没有。”   “那么对我呢?皇上爱过我吗?”   屋外飞雪已停,屋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翊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已被我方才的一问掀起了巨大波澜。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他准备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当然。”   可话到嘴边,却被他自己惊然制止,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也只是个夕儿的替代品而已。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自己爱的人,自始至终只有夕儿,可越是如此,他的心却越是慌乱。难道自己真的爱上了别人?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日秦寒曾问过他,他却没有答出来的那句话。   ——皇上再细细问问自己的心,您真的没有对瑾嫔娘娘动过半分真心吗?   真的……没有对她动过半分真心吗?   坐在翊辰身侧的我只瞧着他先是避开了与我的对视,而后神色愈发复杂、眉头紧锁。   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听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其实他回答爱与不爱于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因为我明白他爱的是姚夕儿,而我就是姚夕儿。     沉默了许久的翊辰终于开了口:“你现在是朕的宫里地位最高的女人。”说完此话,他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我大抵猜到了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纠结,我大声喊住了他:“皇上!”   翊辰停下了脚步,我却又没了下文。   “没事的话,朕先回去忙了。”   “路上雪滑,皇上注意安全。”   “嗯,天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是姚夕儿,可是话到嘴边,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这么些年过去,这么多事发生,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用姚夕儿的身份去面对他了。   如果他知道了我是夕儿,他会如何呢?我们未来的日子又会如何呢?我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这一切都是未知,是我没有勇气去触碰的未知。   翊辰离开后不久,外头便传来了消息,孟如妍和关素婉皆被褫夺封号,废为庶人,且关素婉已被押入天牢,择日处死,而孟如妍则被囚禁在了冷宫,今生今世再不得出来。   这一消息并未惊起太大的风浪,宫里人都清楚,这两位与叛军有着重要关系的女人,迟早都会迎来这个下场。只是这二人曾也是宫里风光无限的娘娘,如今却落得如此田地,众人依旧不免唏嘘万分。   生死祸福,瞬息万变,犹记去年的这个时候,冬雪纷飞,因为那两个女人的陷害,我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个时辰,跪伤了腿,跪伤了身子,如今又到了这个季节,我抬头望着空中飞扬的大雪,嘴角凝起一丝冷笑,该去瞧一瞧故人了。   ☆、毒心   阴暗,压抑,寒冷。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监狱,十几年过去了,监狱里依旧是这个能把活人逼疯的模样,与往年一般无二。   监狱里刺鼻的味道使我下意识地遮住了鼻子,竹棉安静地提着灯火跟在我身侧,引路的狱卒弯着腰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说着:“贵妃娘娘,这里头脏得很,又晦气,要不娘娘还是回去吧,里头那个犯人又疯疯癫癫的,娘娘若是出了事,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让你引路便好好引路,哪儿这么多话。”竹棉瞥了一眼那狱卒,出言说了他一句。   那狱卒忙答着:“是是是,小的不敢了,娘娘这边走,仔细脚下,前头就是了。”   狱卒照着我的命令将我带到了关押着关素婉的牢房门口,他伸头向里看了看,犹豫地摸了摸钥匙,又面露难色地看向我,我知道他怕发生意外,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不愿为难他,也不愿自己冒险,于是我轻声道:“不必开门,我就站在外面跟她叙叙旧,你们退下吧。”   狱卒闻言立刻松了一口气,竹棉将提着的灯火递给了我,便随着狱卒一同退开了。   牢房里头,蹲坐在角落里的那人听见了我的声音,猛然回过了头。   此时的关素婉再没了曾经明艳夺目的华贵,原本乌黑顺滑的青丝现在乱糟糟地拧成一团,身上脏臭的囚服和蜡黄憔悴的面容证实着这些天来她过得有多么生不如死。看着她现在凄惨的模样,我痛快地笑了起来。   爹,娘,看见了吗,当初害我姚家的那些人,都一一来偿债了!   关素婉奔过来双手紧紧抓着牢门,她狠狠盯着我,却奈何我不得,只能瞧着我放肆地站在外头笑着。   “陈怜霜,你别得意,你以为当了个贵妃就能高枕无忧了吗?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是吗?你落到这般田地,是你自作孽,是你关家自作孽,与我何干?。”   我将手里的灯火提高了些,照了照关素婉的脸,“狱里太黑,瞧不清娘娘……哦不,应该是罪人关氏,瞧不清罪人关氏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这烛火不够亮呢,还是你脸上污垢太多给挡住了?”   “陈怜霜!你别太嚣张!”关素婉突然冲我嘶吼。   我笑意不减,“嚣张吗?怕是敌不过你万分之一呢?你的一条条罪状,都是皇上亲手列出来的,皇上对你关家可真是上心的很,你家的人啊,一个都不留呢,听说今日啊,就要赐你毒酒了!”   关素婉抓着牢门的手松了一松,“皇上……皇上……让我见皇上!让我见他!陈怜霜!你把皇上找来!我要见他!”   “找来皇上?我可没这个本事,皇上厌恶你至极,一杯毒酒已经是便宜你了,你怎么还做梦想要见他呢?也对,监狱里头一年四季都是黑的,你怕不是以为现在是在夜里做梦吧?”   关素婉没有理会我的嘲笑,她怔怔地望着密不透风的劳顶,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她的皇上,她深爱了多年的皇上,她算计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算计了一场空。   “这么多年,机关算尽,你究竟为了什么?你家世好,样貌好,生来尊贵,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为什么要害我一次又一次?就因为皇上爱我?”我停下了面上的笑,冷静地问她。我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仇恨,其实说不清道不明,大抵就像我与芷兰天生投缘一样,我与素婉也许就是天生命里相克。   关素婉擦了擦眼泪,冷冷地笑了一声,“皇上爱你?呸!你以为你长了张姚夕儿的脸皇上就能爱你?我就是恨,从前恨姚夕儿,后来恨你,我爱了他那么多年他都没有给我一丝真心,凭什么姚夕儿一来就能夺走他整颗心?她死了便死了,为什么还会出来个你!我生来再尊贵,也只是个妃位,可你呢?入宫才多久?凭着一张脸便能与我平起平坐,你让我如何甘心!姚夕儿不过来了半年便将他的心全带走了,你让我如何甘心!”关素婉仰头大笑,“你知道姚夕儿是谁吗!我记得你失忆了,那我告诉你啊,姚夕儿啊!是一个和你长得一模……”   “我知道。”   关素婉侧过头来盯着我,她忽然皱紧了眉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你知道姚夕儿是谁……那你应该知道皇上爱她……你还说皇上爱你……一模一样……”   她双手猛然抓上牢门,“你是谁!你不是陈怜霜!你是姚夕儿!你就是姚夕儿!”   我平静地看着她,她却愈发癫狂,双手使劲地摇晃着牢门:“你就是姚夕儿对不对!你没死!你还活着!我就说世上怎会有两个人生得一模一样!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确认的!你果真是她!”   “早该知道的人宫里多了去,到头来还不是没一个人确认。”我轻轻笑道。   “你为什么没死?当初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你被烧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你到底是人是鬼!”   “心中有鬼,才会觉得别人是鬼。我为什么活着,这便不用你操心了,你只需要知道,当年你关家害得我姚家家破人亡,如今我这个姚家的幸存者,也亲眼见证了你关家的灭亡,真是痛快!”   关素婉不住地摇着头,“不可能,她不可能还活着,行刑的时候我爹在,皇上也在,不可能的……你到底是谁!是来给姚家报仇的?是你算计害了关家?”   “算计?我没那个本事。你关家就是自作孽!血债血偿!你爹害我爹,你害我,你爹想当皇帝,你想爬上高位,你们可真不愧是一对好父女,心肠歹毒,狼子野心!”   “你真的是姚夕儿……你竟然真的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不活着怎么亲眼得见我姚家洗清冤屈,不活着怎么亲眼看着害我姚家的人如何惨死?听着关珩被五马分尸的消息,又看着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这十几年的等待,真的值。”   关素婉跌坐在地上,我看着她的样子,想起了多年前的我,那时我爹死了,我娘死了,陈嬷嬷素锦彩绫都被带走了,而我,在本该嫁人的日子里收到一纸火刑赐死的旨意,那时候我所经历所体会到的绝望,现在我统统都还给了她。   我今日来的目的,就是要将她爹被五马分尸的死法和她关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全部被处死的消息告诉她,就是要让她也亲自体会体会生命开始倒数的感觉,此时看着关素婉伏在地上不住地淌着眼泪,我知道我成功了。   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抬手拍了拍落在衣裳上灰尘,微笑道:“送你上路的毒酒大概马上就要来了,你好好儿候着吧,我便不作陪了。”   我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外走,身后的关素婉突然发出了声音:“等等,你来这里对着我说了这么多,现在,我也有些东西要说给你听一听。”   我停下步子,转身冷冷地看着她,她止住了眼泪,晃晃悠悠地挣扎着站起了身子,双手抓着牢门,头使劲往前探着,声音沙哑:“你过来些……”   我眸光一沉:“你想害本宫?”   她瞪着眼睛摇了摇头,突然咧着嘴笑了起来,“害你?害你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害你姚家的人,可也不止你以为的那些呢,你想不想知道?”   明知道她看不得我好过,明知道她处处都想害我,明知道她现在疯疯癫癫,我却依旧发觉我竟有些信了她的话。害我姚家的人,是关珩,是梁维,是那些真正的叛军,这些我都知道,他们都已经被抓了,他们都已经死了,皇上都已经查得清清楚楚替姚家洗冤了,还有谁?不会有谁了!   我不知道我的心为什么会突然跳得那么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每当我这样没来由地心慌时,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是先帝,是皇上!”   我还没来得及逃离这里,关素婉的声音已经落入了耳中。   “你以为当年若没有皇帝的旨意,没有宸王的配合,我爹他们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扳倒姚远吗?”   “你以为那场变故就真的是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里生出的吗?”   “当年的皇帝为何会突然召你们回长安你有好好想过吗?”   “姚远战功累累,威名越来越响,忌惮他的只有我爹和那些官员吗?这个王朝姓什么?姓叶!这是叶家的天下!”   “宸王是谁?是叶家的子孙!是要继任大统的皇子!”   “他虽然爱你,但是他更爱的还是他自己,是江山,是权势,为了这些,他依旧选择了放弃你,哈哈!”   “姚夕儿,你不是说要看着害你姚家的惨死吗?你去杀了皇上啊!害你姚家的事,他全程参与着呢!”   我猛然冲她大吼:“你闭嘴!疯疯癫癫,不可理喻。”   “姚夕儿,你应该清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看不得你被瞒一辈子,好心好意将真相都告诉你呢。你知道我为何会知道这些吗?当年我爹怕我因你的出现而去捣乱坏了他们的计划,于是便对我说,宸王接近你,不过是怕姚远以及朝廷官员对突然召姚远回皇都一事起了疑心,所以才借婚事转移视线,让我不要担心,日后事成了,你死了,皇后之位依旧是我的,所以那时候,我才愿意眼睁睁看着宸王待你越来越好好而不生气,我以为他只是为了计划,可后来我却发现他竟真的爱上你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恨你,我日日盼着你姚家出事,日日盼着你死!”   我听完装作毫不在意地模样淡然道:“你对我说这些目的为何?关素婉,攻心离间一事,你还是不用白费力气了。”   “你若不信,大可去问皇上,问问他当年为何不救你爹,问问他为何宁愿往后念着你一辈子都不愿在当时阻下那道赐你火刑的圣旨……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目的,总归要死了,话不能憋着嘛,攻心有没有用,你心底自然清楚,你让不得我好受,我也要让你余生过不安稳,哈哈哈哈哈!”   关素婉沙哑却又刺耳的笑声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监狱中回荡着,竹棉跟那狱卒被惊动匆匆跑了过来,狱卒恶狠狠地对着关素婉吼道:“你这个疯妇!死到临头了还笑!”竹棉不理会牢里正笑得疯狂的关素婉,她上下瞧了我一番,问到:“娘娘没事吧?”   我轻轻道:“没事,我们回去吧,她的确已经疯了。”   “是。”竹棉接过我手中的灯火,一手执灯,一手小心地搀着我离去,身后关素婉的笑声并未停下,一声一声地割在我心上,生出一道道裂痕。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有点事情emmmmm没时间更抱歉   ☆、情归愁   “攻心有没有用,你心底自然清楚。”   我心底自然清楚。   关素婉的话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心头,时时刻刻都在扯动着我的心。   她说的这些,我从前真的从未去想过,如今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   “宸王是谁?是叶家的子孙!是要继任大统的皇子!”   “他虽然爱你,但是他更爱的还是他自己,是江山,是权势,为了这些,他依旧选择了放弃你。”   “……问问他为何宁愿往后念着你一辈子都不愿在当时阻下那道赐你火刑的圣旨。”   不必问,无需问,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原因实在明显——姚家,不可留后。   若想彻底灭掉一个家族,那么唯一的做法,只有一个不留,才能以绝后患。   让我过不安稳,关素婉做到了,所谓攻心离间,便是如此,使我日日被围困于其中。   这几日,我总是克制不住地在回忆着多年前的点点滴滴,似想寻到些什么来向自己证实关素婉所言皆是假的,但我没有成功。   我清楚的记起姚家出事前我和翊辰相见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说要与我一同去相知园走走。   他用笛为我奏了一曲《夕阳曲》,说是多年前答应我的。   他还对我说:“今日专程来陪你。”   那日他心情看起来并不好,那日我的心也并不安。   这些年虽失了记忆,对那支翊辰日日带在身边的竹笛我却从不陌生,我自然不会忘记翊辰曾在我让他吹奏一曲时对我说的那句:“朕的最后一曲,早已吹过了。”   我想我应该清楚了,无论当年的事是如关素婉所言,召姚家回皇都本就是个局,还是为当下所查出的结果,关珩等叛贼陷害我爹,翊辰都早在来将军府见我的那日前便已经做好了决定,那便是舍弃我。   因此,无论后来我在宸王府中如何求见,他都不愿露面,即便我被扣上罪名被赐火刑,他也无动于衷。   在记忆的探寻里,我还找到了另一段往事,准确来说,是一句话。   “你别喜欢三哥,喜欢错一个人很难过的,三哥很好,但他以后是君王,独自站在高处的君王。”    这是十多年前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淑嘉对我说的话,我从未放在心上,当时听罢便再没想过,没想到,多年后的如今,却被我寻了出来。   喜欢一个人,何为错,何为对,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至少淑嘉,是知道些什么的。   惠太妃病故后,淑嘉因外头并未安定而留在长安还未离去,结果战火又起,一直拖到如今一切结束,她才定下出宫的日子。   她的母妃已离去,也许这次这她一走,便再也不会回宫了,趁着她尚在宫里,我去找了她。   淑嘉一直住在惠太妃生前所住的梨晚宫里,惠太妃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淑嘉在这里住了十几个年头。   淑嘉对我的到来颇为意外,但依旧将我请了进去。   未等我开口,她先对我问到:“不知娘娘来此,是为何事?”   我轻笑道:“听闻公主不日便要离去,无事便不能来看看公主了吗?”   她淡淡道:“我不喜欢与人闲谈,娘娘若是无事,看过了,便可走了,若是有事,直说便是,我向来讨厌拐弯抹角。”   我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眸,她扬声对屋子里的宫女道:“你们全都下去。”   当房门紧闭,房中只余我和她二人后,她对我道:“说吧,什么事。”   我微微沉思,随即正色道:“我想问你一些陈年旧事,关于姚家,关于皇上”   淑嘉闻言有些诧异,端起茶抿了一口后说:“姚家一案,皇兄已查明真相,也已昭告天下还了你爹一个清白,关珩那群陷害你爹的叛军也已被处死,你还想问什么?况且,你问我做什么?”   我看着她,沉声道:“因为你知道的,可能更多一些。”   她侧首抬眸看向我,眉心微拧,“你什么意思?”   她讨厌拐弯抹角,那我便开门见山,“你别喜欢三哥,喜欢错一个人很难过的,三哥很好,但他以后是君王,独自站在高处的君王。”   空气似有片刻的凝滞,淑嘉端着茶杯的手晃了晃,险些将茶杯摔掉,她将茶杯放在桌上,瞪大了眼睛:“你……是谁?”   我平静答道:“姚夕儿。”   淑嘉缓缓站起身子,扶着桌子走到我面前,她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眼中尽是不可思议,口中喃喃道:“怎么会,你怎么会还活着?那一日明明……”她看着我的眼睛,似是明白了什么,蓦然间又道:“难道受刑的那个……是你的双生姊妹?是她代你去死了?”   “是。”   “瞒天过海,以假代真,又以真代假……”淑嘉依旧不可置信,她紧紧地盯着我,眉头紧锁。   我站起身子,与她平视,“我想知道,当年你的那句话,想告诉我什么,或者说,你知道什么?”   淑嘉呆滞片刻后回过神来,她道:“没什么,年幼稚子孩童的一句闲话而已。”   “你不必怕我知道了什么而生出事端,我只想求一个真相而已。”   “其实你没有必要知道,当时我给你说那些,是因为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那时候我小,单纯的以为能帮你点什么,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淑嘉转身回到了坐塌上,重新端起了茶。   我静默不语,片刻后,淑嘉长叹一口气,终是道:“好,我可以告诉你,总归我是要走了,今日不说,秘密藏在心头里一辈子也堵得慌,但我若告诉了你,对你大抵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真的想知道?”   “你说吧。”   “其实我也没知道些什么,以前宫里三哥待我最好,后来他搬到了宸王府,我便很少见着他了,有一日听说三哥要进宫了,我便去他宫里寻他,去的时候他还没到,我就走了,走到一半又远远的瞧见了他,我玩性大发,又悄悄溜回去躲进了前殿的暗角里想吓一吓他,谁知道三哥前脚刚进来,后脚父皇也来了,我自是不敢出来,只好一直蹲在那里。父皇跟三哥谈着事,声音压得低,我听不清楚。后来他们好像起了些争执,声音大了起来,我就听到了一些,不过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我也听不太懂,我记得最清的,就是三哥求父皇留你性命,父皇说,成大事者,怎能为儿女私情所困,三哥不同意,他说你是无辜的,为何要受此前连,父皇说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等事情过去,他便立三哥为太子,若想成为君王,便必须放弃该放弃的……再后来父皇就走了,三哥也走了,我就自己溜了回去。事情就是如此,我碰巧听到了一些我大概不该听到的话而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跟你第一次见面的……半年前。”   “所以你是知道……其实当年先帝召我姚家回长安,本就是一个局?而且……当今皇上,什么都知道?”   “就当是吧,朝堂之事我也不懂,但姚家出事后我回想起父皇与三哥说的那些话倒也能猜出一二,其实也怨不得他们,帝王嘛,怎能容得下眼中有一颗沙子,疑心加上所谓的证据,足以让帝王起杀心……你问这些,莫不是你其实也早知道了?”   我无声地笑了笑,眼中的无可奈何已经道明了一切,我问她:“事到如今,你为何还会选择告诉我?你是皇家的人,将这些告诉我,倒不怕我知道真相作什么乱子吗?”我想起上次与淑嘉见面时她对我的那些警告,似乎今日的她,与先前不大相同。   淑嘉叹了口气,沉吟道:“你若是姚夕儿的姐妹,是姚家遗孤,我当然怕你会心怀不轨来寻仇,但你是姚夕儿,我就不怕了,我清楚你什么也不会去做,因为你爱皇兄,即便他当年伤了你,你也不会再去伤他,所以我说过,爱错一个人,很难过的,心里难过,日子更难过,就像你现在一样。”   我怔怔地笑出声,淑嘉叹息:“你今后有何打算?是用陈氏的身份过一辈子,还是将你的身份告诉皇兄?”   我闭眼摇头:“我不知道。”   淑嘉轻轻道:“日子都是自己过的,无论你作何选择,都且珍重吧。”   淑嘉离开长安的时候没有知会任何人,这倒挺合她的性格。虽然我们知道她离去的日子,但当那日早晨我前去梨晚宫相送时,却发觉早已人去楼空,一切如旧的庭院里,只余旧景旧物,再寻不得人了。我其实挺羡慕她,什么都看得清楚,看得真切,活得随心,活得明白。   淑嘉可以走的悄无声息,但有人不行。   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屋子里,我在给芷兰的孩子做着冬日的棉衣,翊辰拿着本书坐在塌上看着,这一切,似乎如同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看上去平平淡淡的相处,其实是相伴长久的不离……可现实终究是现实,又哪能轻易如人所愿呢。   打破平静的,是翊辰那听似漫不经心的声音:“明日,你去送一送秦寒吧。”   手中针线骤然停下,我抬头惊异:“秦将军?”   翊辰目光并没有离开书卷,“嗯,他辞了大将军的位置,要一人自在潇洒去了,朕允了,他明日走。”   我心神微微一紧,当初我与秦寒被人污蔑清白,照理说翊辰其实知晓事实并非如此,缘何此时会让我去送?他此般这样说,难道是心中依旧存疑?手心片刻间便生出了汗,我面上不解地道:“秦将军是大俞的忠臣重将,为何会突然要走?皇上为何也会答应?”   翊辰将面前的书又翻了一页,并不出声。   我讪讪地笑了笑,道:“国事,臣妾不该过问。”想了一想终又开口:“秦将军离开,臣妾……为何要让臣妾去送?臣妾与秦将军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皇上是清楚的。”   静,依旧是静。   我不安地坐在塌上,不知能再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   当窗外的寒风骤然大起,一下一下打在窗子上发出阵阵响动时,翊辰终于懒懒地合上了手中的书,他站起了身子走到我面前,我紧张地盯着他,犹犹豫豫地亦准备站起,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他俯下身来凑近我三分,深邃漆黑的眸子牢牢锁着我的眼睛,唇角微微勾起:“中宫无后,你如今是后宫位份最高的女人,以你的身份去送一送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重将,有何不妥?怎的爱妃会想到其他地方去?”   ☆、相别   浅薄的笑意自翊辰嘴角蔓延开来,我的心突地一跳,生出寒意。   他又凑近我一分,我清楚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愈发局促不安,我极力镇定心神道:“此事是臣妾的疏忽,还请皇上恕罪。”   他轻轻一笑:“即便不是代表中宫,你与他作为旧识,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我心头一沉,面上则从容含笑道:“说来也是,当年若不是秦将军奉命救臣妾,只怕臣妾早已坠崖而亡,那明日臣妾便好好谢谢秦将军。”   我知道秦寒当初救我并非收到翊辰旨意,但眼下唯有如此说,或许才可暂解翊辰对我的疑。但事情的发展却并非我所料,翊辰并没有在意我的话,他抬起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声音含着三分幽凉:“是啊,他两次将你送到朕的身边,看来朕也该好好谢一谢他才是。”   面上温婉的笑意变得僵硬,两次,的确是两次,第一次,是他助我入宫。   我忽然想起我是失过记忆的,且我恢复记忆的事翊辰并不知晓,思索于此,我立刻装作万分不解的模样:“为何是两次?”   他的唇角依旧挂着笑,也依旧带着淡淡的凉薄:“你不记得了,就算了。”   景承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清晨,朝凌殿内,秦寒对着座上翊辰郑重叩首三次,做最后的拜别。   翊辰起身下座将秦寒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两字,“保重。”   秦寒点头微笑,亦伸手拍了拍翊辰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瑾贵妃在正阳门处候着,送你最后一程。”前脚刚迈出朝凌殿的秦寒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了这样一句话,他怔住,回首,望见的,是翊辰平静的面容。   “你们好歹是旧识,今此一别,往后再不得见,趁着朕此时还没改变主意,你还能好好与她道个别。”   秦寒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效忠了多年的君王,嘴角缓缓浮起了笑意,自心底而生的笑意,他拱手抱拳,“是。”   翊辰望着秦寒的背影,心中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怅然,这个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兄弟,这个多次与他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兄弟,这个……爱上了自己女人的兄弟,自己终还是没能容得下他,他也看出来了,所以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才会自请离开,让他走,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起码不会走到自己父皇的那一步……翊辰收回视线,转过身去,又独自走进了富丽堂皇却冰冷沉重的殿内。   我站在正阳门处,看着一身布衣的秦寒骑马而来,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秋日里,转瞬间竟是十多年的岁月已去,我看着眼前的物是人非,尤是叹息。   秦寒来到了我的面前后自马上下来,他笑得安静:“如今也算乌云散去清风来,娘娘晋为贵妃,草民还未道一句恭喜,今日娘娘前来相送,那这道谢和道喜草民便一并给了。”说罢,他拱手向我一拜。   我微笑:“若非你助我入宫,我哪有今日的地位,我似乎也从未好好谢过你。”   秦寒面色大变,他牢牢盯着我看了片刻,道:“你……恢复记忆了?”   “是。”我收了面上浅薄的笑意,问他:“皇上是不是已经知道当初我被记入采选名册有你相助了?”   秦寒闻言顿了顿,方才点头:“是,是我像他坦白的。”   “为什么。”   “为了你。”秦寒淡淡一笑,“他爱上了你,但他自己不愿承认,所以,他一直在强迫自己去无视你,甚至……去讨厌你,他冷你,罚你,弃你,不只是为了做戏,而是他自己在害怕。他甚至对你由爱生恨到怀疑你也是关贼叛军安排到他身边的人,虽然他查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虽然他心底也清楚你不是,但……我怕他会为了终止一切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所以,我对他坦白了一切,我告诉他,当年的我,为了国,当年的你,只是听了我的讲述后而心疼他。”   心中疑惑得解,又听他所言并无不妥之处,我心下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那皇上……没有再疑心什么了吧?”   秦寒微微低下头笑了笑,穿着寻常布衣的他,倒是又让我想起昔年初见他时的模样,一身布衣一把剑,侠客江湖。   他低叹道:“怎么会不疑呢。我先与你相识,又送你入宫,我策马救你,又与你一同摔下悬崖一同失踪,你被冤我助你、替你求情,又为了你道出了瞒他多年的事……还有比这些更不让人疑的吗?自古君王哪有不疑的,兵权、女人……罢了,如今我一介草民,倒是能潇洒自在地逛一逛这个我守了多年的大好河山了。”   是啊,怎会不疑呢,我轻轻笑了笑,笑得甚是无奈。   我问他:“当年你在同安待了几个月,朝廷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他答道:“我驻守西域地界五年,那年是最后一年,我归来后皇上赏了我几个月的休息时间,我本想用那些日子走一走这个江山,哪知刚去到同安便碰见了你……”他静默下来,转过身去,抬起头望着无云的天空。   我轻轻地笑着接过了他的话:“碰见了我,于是又将那几个月的时光费在了‘国事’上。”   “你恨我吗……是我让你入宫,是我让你熬了这么多年难熬的日子,原本你应该在那个小县城里无忧无虑地过着自在闲适的日子,原本……这一切都不该有的……”   “你也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答应了要来的,这都是命,我怨不得任何人。”   秦寒收回望着天际的视线转过身来,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寒风又起了一阵,天上纷纷扬扬地开始飘起了雪花儿,我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对他道:“寒冬腊月里天黑得早,这几日天气又不好,你赶路也艰难,若是没什么事了的话,你便启程上路吧,别耽搁了时辰。”   秦寒的眼睛细微不觉地颤抖了几下,他转过身缓缓朝马儿走去,却又忽然止住了脚步,他回首问我:“若是当年我没有选择让你入宫,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凝神片刻,答道:“或许吧。”   他神色哀惋:“若是当年我能够看清自己,能够早点明白过来就好了。”他走回我身边:“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了你……却又放开了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你最先爱上的人明明是我,最先与你相识的人也明明是我……是我,是我放弃了一切了,是我的错……错到连究竟什么时候爱上你的都不知道……”   “不。”我出言打断了他,“先与我相识的人不是你,我最先爱上的人也不是你,我爱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你是错了,你错在误以为我曾经爱你,你错在因为这份爱而使愧疚缠身,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   秦寒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迷茫,我抬手轻轻拂去飘落在他衣上的雪花,低低地笑道:“因为我就是姚氏,那个你们都以为死在了刑场上的姚氏。”   秦寒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继续道:“昔年我爹获罪,姚家覆灭,唯有我逃了出来,至于是如何逃的你也无需再问了,我只想说,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我逃不掉,即便是去了那个离长安甚远的小县城,命运也依旧能让你恰好在那个时候碰见了我,你以为我对你的爱,你以为你对我的愧疚,其实全然都不存在,也许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   “那你这些年的失忆……”   “那是真的。”我轻笑出声,“这就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了的,让我刚入宫不久就失了记忆,又让我在我爹被洗去冤屈之前记起了一切,我都不知道,我来这里走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寒的眼中含着几分心疼,我面中带笑继续说着,声音却哽咽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多年都在为姚家一案搜寻证据,还有其他那些为此事出力的朝臣们,我没办法一一道谢,还有皇上……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也恭喜你终于得偿夙愿,可以去当一个侠客,闯荡江湖了,不过你得记住,在我的事情上,你没有任何错,你也不要后悔曾经为什么让我入宫,因为即便我不入宫,也只能在外头孤独终老,我不会嫁任何人。”   寒风肆意而起,雪花纷纷扬扬落了满身,秦寒的眼眶红红的,他紧紧握了握拳,然后扬首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对我道:“好,今日一别,只怕此生再不能见,秦某只愿娘娘,余生安好,保重。”   “等等!”秦寒说罢转身欲纵身上马,我却突然瞧见了他腰间的那把剑,我骤然惊呼叫住了他,“那把剑……那是……”我指尖颤抖地指着他腰间的剑,双眼瞪得老大,因为那剑我实在太过眼熟,许多年前,它在我爹的身上。   秦寒见我所指,将剑取下拿在手中轻轻抚摸着:“你认出来了……这是姚将军的。”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我曾经也在烽火军待过,我是姚将军带出来的人,当年带兵去西域的前夕,他将这宝剑赠给了我,他说我是大俞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说我必成大器……”秦寒说自此处时低头轻轻笑了出来,笑声里是无尽的悲凉。   “罢了……旧事不提了……你快走吧……保重。”秦寒提起我爹时,我的心又是一阵阵生生的疼。   “是。”秦寒深深看了我一眼,终是翻身上马,策马离去,就像十多年前的那个秋日一样,留给我一个望不尽的背影。   秦寒,珍重,愿你也余生安好。   秦寒的背影终在苍茫的大雪中逐渐消失,我拢了拢袖子里的手,转回了身子,然而方才走了两步路,却发现旁里的大树后直愣愣地立着一个身上落满了白雪的人,这个人,是万芷兰。   ☆、相认   芷兰的一身打扮还是如往年一样素净,站在这里似与天地纷茫融成一景,我止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她,她睁大了眼眸看着我,眼眶红红的,泪水已经在眼中打转儿。   我不知她站在这里有多久了,但我明白,她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   彼此对望,却相见无言,风雪仿佛在我与她之间竖起了一堵墙。   芷兰含在眼中许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上前两步走近她,抬起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浅笑道:“这里风雪太大,把兰姐姐的眼睛都吹红了,若是再吹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回去吧。”   万芷兰的眼泪依旧一串串儿地直往下掉,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不知是天气太过寒冷还是情绪过于激动,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她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没有移开,眼中有震惊亦有欣喜。   我的眼泪随着万芷兰突如其来的拥抱而突然喷涌而出,她一把将我拉进怀中后把头埋在我肩上呜咽着,明明一起在这个宫里头住了十几年,明明时常相伴左右,如今却像久别重逢一般抑制不住情绪,也是了,此时此刻,和芷兰久别重逢的人,叫姚夕儿。   我随芷兰一起去到了她的倚湘宫里,许是在外头冻僵了身子,原本没觉着多么寒冷的我却在进了屋子后浑身发凉颤抖不已,饶是摆上了两个炭火盆也依旧止不住我浑身上下的寒意,芷兰便将我冰凉的手握在她手心里,轻轻地呵着热气。   我看着芷兰,道:“你没什么要问的吗?既然你都知道了,你问什么,我也不会再瞒了。”   芷兰淡淡道:“我不问,我要你自己告诉我,从头至尾地告诉我。”   我低头:“好。”   于是,我将我的身世,将陈家,将霜儿,将我如何离开长安,又如何与秦寒遇见,如何入宫,将所有的一切对她全盘托出,她听完后怔了好久,末了,她问我:“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打算?”我轻轻笑了笑,“能有什么打算,不就是这样一日一日地过下去吗?总归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芷兰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她皱了眉头:“你不准备把你的身份告诉皇上吗?他……念了你这么多年……如果他知道你就是夕儿……”   “如果他知道我就是夕儿,他会怎么做?”   万芷兰愣住了:“什么怎么做?”   我凄然一笑:“当初我姚家,就是被灭在一个“疑”上,自古帝王皆多疑,他们脑袋里的筹谋,远非寻常人可揣测。当初我姚家为什么被灭门?不就是先帝要斩草除根吗?还有后来的关家以及跟关珩有牵扯的朝臣们,皇上放过他们了吗?一个都没有,杀得干干净净。”   我将手从芷兰的手中抽出,反手握在了她的手上,“皇上若知道了我是夕儿,起初他必定是欢喜的,可若再过些时日呢?我是‘叛军余孽’,是‘漏网之鱼’,是早该死的人,可我不仅没有死,我还通过秦寒的相助进了皇宫成了他的枕边人,还生了他的孩子……若我孤身一人,我便什么都不怕,但牵着进这件事的有陈家,有秦寒,还有竹桃,甚至还有已经过世的惠太妃和淑嘉公主,所以我不能告诉他这一切……”我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而且你瞧我如今的样子,哪里还看得出是十几年前的夕儿,早就面目全非了……我倒宁愿一直活在他心底的,是我昔年最美好的模样。”   万芷兰满眼心疼地抬手抚过我的脸,却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她深知我这些年在宫里的煎熬,亦在听完我的过往后更加懂得我的苦楚,看着她愁苦的眉头,我在心底轻轻叹着,有时候,真的是死了比活着畅快。   炭盆里“噼噼啪啪”地蹦着火星子,屋子里已被烤得暖烘烘的,我搓了搓了手,然后突然对她对她发问:“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我也有事想听你讲,方才早晨,你是去送秦寒吗?”   万芷兰的手骤然僵硬,她与我对视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是。”   芷兰告诉我,秦寒与她是年少时的玩伴,时间久了,她便对秦寒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但秦寒却只将她当妹妹,可即便是两情相悦又能如何?她是万家的嫡长女,来日里,她必定是要嫁入皇家的。   翊辰知道她的心思,一直都知道。   但婚事是他的父皇定的,也是他和她生来就注定的,他们谁都没有资格去反抗,他唯一庆幸的,也只有好在自己并没有活生生拆散一对鸳鸯,毕竟秦寒并不爱她。   她心底住着别的男人也好,她一直都不爱自己也罢,他只需要遵着规矩娶她给她一个名分便是了,他们的婚姻,从来都无关爱情。   不论是如万芷兰一般守着最初的情意平平静静地过着一生,还是如我一般陷进理不清扯不明的爱恨纠葛里从未心安,宫里女人的命运,都是可悲的。   这个深冬过去后,久未进来新人的后宫接到了采选的旨意,也是,这么多年过去,宫里的那些女人病的病,死的死,也没剩几个了。   此番采选由我负责,芷兰因有两个才出生数月的孩子要照料,所以从旁协理的事便交给了锁玉,哪知锁玉才领到旨意没有多久,竟被诊出怀了身孕,于是协理之人又换成了另一位在宫里生活了多年的哲贵嫔。   翊辰对采选一事并不上心,我也并未花什么心思在上头,只盼着早日忙完我好早日陪一陪锁玉。   怀了孕的锁玉被晋为了珍嫔,她与我同在景承四年入宫,如今也有九年了,这九年里锁玉并不受宠,能与翊辰相见的次数也少之又少,但她性子纯良,从未动过争宠的念头,即便在她为闺阁少女时期便已经痴恋翊辰。   锁玉有了身孕,我自然是欢喜的,这么多年的真心陪伴,我早已将她视作了亲姐妹,我知道她对翊辰爱慕的心思,也心疼她多年来独守空房的酸楚,但我无可奈何,我连自己的恩宠都保不住,又如何能替她筹谋呢。   锁玉很喜欢孩子,从前闲着的日子里,她总喜欢琢磨着做各种小玩意儿和小点心给泓安,她待泓安的好已经赶上了我这个亲娘,芷兰生下孩子后,她更是日日都往倚湘宫里跑,逗一逗泓安,哄一哄小公主小皇子,一天儿便这么过去了。   锁玉得知自己怀孕后又是欣喜又是不知所措,从前我和芷兰怀孕的时候都是她在照顾着,如今她自己有了身孕,却突然之间变得什么也不懂了一样,我便笑她一怀孕便成了傻姑娘。   这次采选宫里进来了六个新人,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样貌。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宫中的日子恢复到了以往的平静,虽然那些个新人时常明里暗里争风吃醋,但到底也闹不出什么乱子。   从前总是锁玉陪着我,如今便换成了我日日守着她,我盼着她安稳地生下她和翊辰的孩子,我盼着我们在宫里的生活能够就这样无风无波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上天似乎永远都在和我的想法作对,就像昔年我以为东方韵命好时,东方韵几个月后就难产丧命一样,当我陪着锁玉平静悠然地过了十个月,以为往后都能这般无忧之时,命运却又给了我当头一棒。   ☆、玉碎   十月天气微凉,锁玉生产那日整个长安城都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锁玉的凝槐宫中如今像极了多年前东方韵生产之时的情景,从下午至晚上,凝槐宫里头凄厉的叫喊声持续不断,却迟迟听不见孩子的哭声。   一盆盆的清水端进去,一盆盆的血水又端出来,宫女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汗珠子,原本只有我一人在这边等着,听到锁玉难产的消息后,在倚湘宫里等着消息的芷兰慌忙搁下手中的事匆匆赶了过来,我们进不得内屋,只得一边听着里头传来的痛苦嘶喊一边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揪心不已。   “皇上驾到!”伴着一声小太监的通传声,翊辰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珍嫔怎么样了?”翊辰皱着眉焦灼急切地看向我与芷兰,我们还未来得及回答,里头又一次传出了锁玉凄厉的□□,从下午至晚上,几个时辰过去了,锁玉的声音已然变得嘶哑无比,这声叫喊落在耳中宛如被刀子割在了心上,张口间泪已止不住地留了下来:“她不好,很不好,臣妾好怕,求皇上让臣妾进去看看她!让臣妾进去陪着她!臣妾真的好怕!”   候在外头的陈太医慌忙跪下阻拦:“娘娘,您真的不能进去啊,还请娘娘不要让微臣为难啊!”   翊辰握住我的手:“别怕,朕在这儿,朕跟你们一起在这儿等着,珍嫔一定会没事儿的,让太医和接生嬷嬷在里头好好接生,你别进去添乱,听话。”   我一边擦着泪一边不住地往里头张望着,芷兰亦急得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翊辰沉着脸向王太医询问着情况,宫女们还是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整个凝槐宫灯火通明,上上下下都浸在紧张的气氛之中。   “皇上!”内屋的柳太医忽然神色匆匆地赶了出来,我立刻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心亦提到了嗓子眼,柳太医“扑通”一声跪在翊辰面前:“微臣无能,求皇上恕罪,珍嫔娘娘遇难产,耗了几个时辰,已经耗尽了力气,眼下若想生下孩子,只怕得……得……”   “得什么!”   “得舍母保子!”柳太医战战兢兢地俯身埋头。   我闻言大惊,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在地,身侧的翊辰扶住我后面色铁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太医:“什么舍母保子!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珍嫔和孩子都得无恙!”   “皇上!”柳太医狠狠地磕了三个头,“微臣实在无能为力了!眼下情况紧急!还请皇上快做决断吧!若是再拖延,只怕珍嫔娘娘和孩子都保不住了啊!”   “没用!废物!”我声嘶力竭地朝柳太医大吼着,顾不得旁人的阻拦踉踉跄跄地直直奔进了内屋,进屋后眼前的情景更是让我大惊失色,锁玉脸色涨红唇色却发白,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她虚脱无力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已经不再顺畅,而她身下的床单已被血水染红,极是刺目。   “锁玉!锁玉!”我跌跌撞撞地扑在她面前,泪流满面。   锁玉看见我来了,大口地喘着气喊道:“姐姐……霜姐姐……我不行了……不行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姐姐在这儿,姐姐陪着你,你坚持住!坚持住!孩子马上就出来了,你的兰姐姐和皇上都在外头等着呢!我们都在陪着你!”   锁玉艰难地摇着头:“我不行了……真的撑不住了……姐姐,告诉太医,舍母保子,保住我的孩子,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我极力压住自己慌乱的心神,对她喊道:“不行!要保也是保你!孩子没了以后还会有!你不能走!你得好好活着!”   疼痛使锁玉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很快便勒出了几道紫红的青紫的印子,她声音嘶哑:“活不了了……我撑不住了……只能保住孩子了,姐姐,对不起,我不能继续陪你了,我走了之后……孩子就跟着你,让孩子替我陪着你。”   我拼命摇着头大声道:“不!你不能走!你说好的要跟我和兰姐姐三人在这深宫里头彼此互相陪伴一辈子的!你答应过我生完孩子后就和我一起挖出我们九年前刚入宫时一同埋在常安宫里的桂花酿的!你还说孩子要我和你一起带的!你怎么能把他扔给我一个人!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不能走!你必须活着!”   “姐姐……别任性了……我真的活不了……你别为我难过,你若难过坏了身子,谁来替我照顾孩子呢。”锁玉勉强地对我扯出了一个笑容:“姐姐,你哭起来好难看啊,还是笑的时候最美,别哭了,让我最后再看你笑一次好吗。”   我早已哭得泣不成声,锁玉晃了晃我的手,像旧时冲我撒娇一样对我道:“笑一笑嘛。”   我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锁玉满意地弯了弯眉眼,她张了张嘴,喘息着对我道:“姐姐……皇上在外头是吗?我想见一见皇上,我想单独跟皇上待一会儿。”   锁玉往日灵动的双眼已经变得无神无采,仿佛已至生命尽头,我知道……也差不多远了,眼下的情况,要么留住孩子,要么一尸两命。   翊辰在她的心里住了一生,曾经她为了这份得不到的情意选择入宫,如今她为了生下他与她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受尽苦难,最终连性命也要丢了去,情这个东西,究竟是值得人们一生追随的珍宝,还是一场劫难呢?   也罢,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大抵会对翊辰说一说那些她埋在心里埋了多年的情意吧。   我咬唇点头:“好!你等着!我去帮你叫皇上!你撑住!”   我擦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跑出了内屋,芷兰看见我的身影后立刻迎了上来,急切问道:“怎么样,情况如何?”   我顾不得得答她的话,只哽咽着朝翊辰道:“她想见你。”   翊辰轻轻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芷兰将浑身无力的我扶着坐了下去,她犹豫了片刻,张了张口,轻声问道:“锁玉她……”   我摇着头喃喃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芷兰身子一僵,她仍是不愿相信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内屋的房门,而后,她握住我的手,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即便握在一起,也生不出半分温度。   沉默间,翊辰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方才安静了片刻的房间里又断断续续地响起了锁玉嘶哑的声音,片刻后,一声稚嫩的啼哭接替了锁玉的叫声,房间里立刻传来了接生嬷嬷们欢喜的声音。   出来后一直站在门口的翊辰闻声又立刻转身进了房门,我和芷兰也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子跑了过去。   “恭喜皇上,是个小公主。”   翊辰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然后抱着孩子坐到了锁玉床边,柔声道:“你看一看,这是我们的女儿。”   锁玉目光爱怜地看着小公主,她勉强地伸着手想摸一摸孩子的脸,却使不上半分力气,芷兰慌忙上前从翊辰怀里接过孩子,翊辰握住锁玉的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锁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缓缓的,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锁玉走后翊辰将其追封为昭仪,葬礼倒也算办的风风光光,只可惜人都不在了,生前没有追随也没有享得的荣耀,死后又哪里还会在意呢。   “她说若是公主,便叫永平,平平安安,平平乐乐。”   我抱着锁玉的孩子,坐在常安宫里,翊辰告诉我这是锁玉的意思,那一日,她请旨让我抚养她的孩子,翊辰同意了,她想自己给孩子取名字,翊辰也同意了,这样一个在后宫沉寂了多年的女人,翊辰终还是随了她最后的心愿,这么多年来,连跟翊辰说句话都能欢喜上一阵子的她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任性”地提出要求并得到了翊辰的答允,我想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开心的吧。   转眼间,又入冬了,这一年一年,过得真是快啊。   宫里新进了不过数月的那几个嫔妃们目前倒还算老实本分,一朵一朵的跟枝头新开的花儿一样,又娇俏又水灵儿,只怕从古至今,这座辉煌又压抑的宫殿只有通过源源不断的进来这些年轻的生命才能保持住鲜活气儿吧。   冬日里梅园的红梅凌寒而开,香气幽幽,一日天气甚好,大雪初停,芷兰来我宫中邀我一同赏梅,自锁玉走后,我便变得死气沉沉,终日待在常安宫里懒得出去亦懒得见人,若不是不能违反规矩,连众嫔妃每日向我的请安我都想推了去,中宫无后,我这个贵妃自然成了最尊贵的身份,也担了许多我不想担的事情。   芷兰见我依旧一副神色郁郁的模样,便拉了我急道:“人生在世,总要面对生离死别,你若再这样下去,还如何对得起锁玉?她那么放心地将小公主交给你抚养,可你现在这样子,怕是连自己也要养不活了!”   我坐在庭院中饮着桂花酿,那是九年前我和锁玉一同埋下的,半年前她还说今年要与我挖出同饮,如今,桂花酿还在,人却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十章完结吧,顺便碎碎念三遍我真的不是后妈   ☆、古纳青   我记得数月前的盛夏时节,大着肚子的锁玉总是热得难受,她便对我说:“夏天的时候盼着冬天,冬天的时候又盼着夏天,真是无奈。”   我便刮了刮她的鼻子道:“那你便不能盼一盼春天和秋天吗?”   锁玉仰着头噘着嘴笑得开心:“热都要热死了,当然是最最盼着最冷的时候啊!哪里还有心思想春天秋天那样的日子……不过老天爷这一年四季安排的倒是好,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她突然拉住我的手:“霜姐姐,我们可说好了,不管以后日子过得如何,我们都得年年相伴度过四季,就算有不好过的时候,大家一起分担一点儿,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我顺柔地微笑:“那是自然。”   天儿虽然是晴的,太阳也照在身上,却还是感觉冷飕飕的,我一口一口往嘴里灌着桂花酿,芷兰终于忍不住地一把将碗夺了过去,她拧了眉心想训我,却在瞧见我红了的眼眶时又软了心去,“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往后我若是也不在了,你岂不是……”   还未等芷兰说完的便霍然间站了起来,我紧紧地盯着她,仿佛她下一秒便会真的不在了一样。   芷兰笑了笑:“我没事。”   我扑进她怀中哽咽道:“别说这种话来吓我,你得好好的,不许有事。”   芷兰轻轻抚着我的背:“让我得好好的,你自己可好好的了?你若再这样下去,出事的便是你,你要将我一人独自扔在这里吗?”   我将头埋在她肩膀处摇着头,“等我换身衣服,我随你去赏梅。”   梅园的红梅开得傲然,红梅映雪倒真是好看,入宫这么多年,还从未好好赏一赏梅园里的冬梅。我随芷兰在园中缓缓走着,心情倒也逐渐随着幽幽梅香好上了许多,朵朵红梅上落着白雪,晶莹剔透,我忍不住伸手去摸,脑中却层层叠叠地闪过了几幅画面,有相知园的桃花满树,有御花园的梨树飘香,我轻轻笑了笑,指尖触碰上了梅花瓣儿,花瓣儿上的雪凉凉的,碰到指尖便化了,我又忍不住去摸另一处,另一处的雪也化了,我就去拢树干上的雪,芷兰在旁边无奈地笑道:“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咦?还以为这里没人呢,你们是谁啊?是宫里的妃子吗?”   身后突然响起了鞋子踩在雪上的脚步声,我和芷兰刚回过头,那脚步声的主人便说了话,眼前站着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身异族的雪白衣裙翩然轻巧,头上亦戴着异族发饰,显然不是宫里的人,她偏着头抿着嘴好奇地看着我们,眼神澄澈纯净。   “你是谁?”芷兰发问道,许是这小姑娘看上去并非不善之人,芷兰的口气倒还算温和。   “你先说你们是不是宫里的妃子啊,如果是的话,我得先向你们行礼才是。”那小姑娘眨着眼睛说道。   真是有趣,我笑了笑,对她道:“是,我是宫中的瑾贵妃,这位是娴妃。”   那小姑娘闻言便恭恭敬敬地给我们行了个宫礼,她身着异服,显然不是我大俞之人,却会我大俞宫中之礼,我来了兴致:“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是谁了吧?”   “回娘娘,我叫古纳青,是你们大俞南部的大周国公主。”   “周国?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随我父皇一起来的。”   “你父皇?他在哪?”   “在跟你们皇帝说话你呢,大殿里太闷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我见这周国公主一举一动甚是顽皮可爱,忍不住逗她道:“那你不怕皇上和你父皇发现后怪罪你?”   “我父皇我不怕!”原本仰着小脸的古纳青又低下了头去:“但你们的皇帝会不会怪罪……我就不知道了。”   芷兰对这有趣的古纳青也来了兴致,“不知道你便敢偷偷乱跑?”   古纳青双手背在后面低头踩着地上的积雪:“那大殿里头实在太无趣了,我……我等会进去赔罪行吗?”   “你问我们也没用,这得看皇上的意思,宫里这么大你有不熟悉,刚下完雪路也不好走,你这偷偷溜出来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走吧,我们先送你回去,你父皇在这里,我们皇上也不会为难你的。”芷兰对她说着。   古纳青一听现在就要回去立刻泄了气,她想了想,又问我们道:“能晚一会儿再走吗?他们谈话没这么快的,我不想在那里头坐着。”   芷兰想了想,对她一笑:“好。”   于是古纳青随我们在梅园中一起逛了起来,这姑娘极是活泼,在园子里跑来跑去也不怕摔着,咧着嘴笑起来的样子纯粹美好,一身白裙随着她的身影飞舞,就像落入凡尘的小仙子一样灵动,我问她为何会来大俞,她说是她父皇送她过来和亲的,我心下顿然一惊,她却又说她也不知道是会嫁给皇上还是嫁给王爷,我问她千里迢迢过来和亲若是不嫁给皇上,那大卫皇帝和我们皇上可会答应吗?她又扔出了先前的那句话:“我父皇当然会答应,但你们的皇上会不会……我就不知道了。”   芷兰问她:“那你可愿嫁给皇上?”   古纳青想了想后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们带着古纳青在梅园中逛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便将她送了回去,此时他们已经发现了古纳青的失踪,正欲派人寻找。   古纳青进殿后在大周皇帝的怒视下向翊辰叩头请罪,大周皇帝虽然带着怒气,可我在旁边却真真切切地看得出来,那双看似充满怒火的眼睛里其实满是父亲的慈爱,就像我爹一样,幼时我也曾溜出去玩过,我爹发现我不见后发了疯似的满城去寻,找到我后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地训斥我,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知道那怒火里全是我的爹的爱。   我看着眼前大周皇帝看向古纳青的眼神,埋在心底对我爹的思念立刻涌了上来,但我清楚在这里不能有任何失仪之态,我只得极力将情绪压下,却愈发觉得伤惋。   翊辰自然不会为难古纳青,古纳青倒也乖觉,回到殿中后便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不出声,快至中午,翊辰早已为大周来客备好了午宴,于是我和芷兰便随他们一同过去了。   大俞与大周向来交好,所谓和亲,也是大俞几朝几代来的规矩,大俞有公主嫁去大周,大周也有公主嫁来大俞,不过因着两国长久的和平共处,倒还真没非要和亲公主嫁给对方皇帝一说,于是历年也常有公主是嫁进了对方王府。   大周皇帝在宫中待了三日后便要启程返回,他走时古纳青却并未前来相送,后来我在梅园里寻到了她,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望着满园的梅花出神,我问她为何不去送一送她的父皇,她强忍着泪对我说了一句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乎的人离开是一生中心最疼的时刻。”   也许是进宫后最先与她相识的人,古纳青在宫里特别依赖我和芷兰,翊辰并没有将她纳为嫔妃,不知是自己还在考虑,还是在为其择夫君,总之古纳青就暂且在宫里住下了,翊辰本已为她安排了一所宫院,但她说一个人住着孤单,她想来我这里住,我倒也挺喜欢她,自然是同意了,翊辰知锁玉走后我一直郁郁寡欢,如今瞧着我与古纳青投缘,便也应允了。   古纳青是周国公主,身份尊贵不说,更有着两国结好的象征,因此在这段她尚婚配的时日里,翊辰恩准她不必换上我大俞服饰,平日见了宫里人亦只需依礼参见即可,不必死守其它规矩。   古纳青总爱穿一身白裙,周国的皇宫服饰本就比大俞轻巧翩然,古纳青尚为闺阁女子,穿着的衣裙更带少女的清纯韵味,无论远望还是近观,都如那山巅悠然绽放的雪莲,清澈纯净。   古纳青显然是在周国皇室里被宠着长大的公主,比起那些说话行事都带着十足十端庄气质的皇家公主来说,古纳青倒更像外头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有因十几年身处深深宫墙之内而洗去天真活泼的性子。   因不用守着太多规矩,古纳青便总爱在宫里各种闲逛,她不喜欢下人总跟着,便七拐八绕地将跟在后头的人甩开,有一日她不知道是在哪儿摔着了,回来后我总瞧着她怪怪的,一打量才发现这丫头不是把手背在身后就是拢在怀里,我拉过来一看才发现她手上划了道血印子,我一边心疼地帮她上着药一边责怪她太顽皮,她则依旧没心没肺地露着个笑脸。   药膏擦到伤口时带起了一阵痛,古纳青忍不住“嘶”了一声,我抬起头拍了拍她的小脸:“现在知道疼了?”古纳青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心口突然似被什么扯了一下,微微发疼,一段陌生又模糊的记忆片段出现在脑海。   --现在知道疼了?刚刚闹着要爬树的时候不是英勇的很吗?   --嘿嘿……   画面里是一名稚嫩清秀的少年在为其怀中所抱的小女童上药,少年微微皱着眉,眼神里满是心疼,小女童一只手被抓着上药,另一只手闲不住地在少年脸上捏着,脸上还挂着天真的笑容。   是翊辰,是我……四岁前的记忆,竟莫名地回来了一点儿。   喉咙哽咽,眼中泛起泪花,古纳青瞧见我乍然变了神态,不明所以又不知所措地握住我的手腕,我抬起头轻轻对她笑了笑,无言地走回了寝宫,我躺在床上努力地去回想四岁前的记忆,却发现再无所获。      ☆、雪舞   古纳青在宫里已经住了半个月了,深冬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在一个大雪落罢的日子里,我与芷兰还有古纳青又去了梅园赏花。   原本已经停了的雪突然又纷纷扬扬地开始飘落,大俞南部的周国冬日常年无雪,古纳青是来到这里后才见到雪的,她很喜欢雪,就像她很喜欢着一身雪白的衣裙一样,无尘清澈。   雪花在周身飞舞,寒梅幽香萦绕于身侧,古纳青挽起双手翩跹旋转,轻绾的长发随之飘动,发上串起的银饰与珍珠伶仃碰撞,发出优雅又欢快的声响,仿佛在为她的一舞伴乐。古纳青的脸上挂着少女所拥有的最纯净与天真的笑容,看着她美好无忧而又年轻活泼的的模样,我缓缓弯起嘴角,轻柔又安静笑着。   直到身边突然多了个身影时,我才发现翊辰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示意我与芷兰不要出声,而后静静地凝望着古纳青的舞蹈。我微微仰头侧目,看着翊辰的面容,往日里他那眉宇间的凌然已消失无存,此刻从眼到唇,无一不是柔和的。翊辰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我瞧见他的手伸向了腰间那支竹笛。   “朕的最后一曲,早已吹过了。”   翊辰昔年的话又在我脑中响起,我双眼紧紧盯着他那触摸着竹笛的手,此时此刻,我竟是盼着他将之取下的,但事情终究没能如我所愿,翊辰在竹笛上轻轻抚摸了片刻后,终还是将手收回,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古纳青一舞跳罢。   古纳青发现翊辰后立刻行了个礼,翊辰将她扶了扶,她捂着脸倒有些害羞了:“你们都这样看着,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看了一眼翊辰,上前拉住她笑道:“你率真可爱,舞又跳得这样好,有何不好意思?这可是你周国的舞吗?”   古纳青点头笑道:“是,娘娘要学吗?我可以教你!”   我打趣道:“我素来不善舞,怕是学不来,我瞧着皇上倒是挺感兴趣的,要不你问一问皇上?”   翊辰凉凉地睨了我一眼,我赶忙闭嘴抿唇,芷兰亦在一旁偷笑,古纳青的目光在翊辰和我脸上来回转了几转后说道:“我父皇和母后平日里的相处就像皇上跟贵妃娘娘一样,心里总记挂着对方呢!”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方才对翊辰道:“这雪越下越大,若再站在这里只怕会着了风寒,不如回去吧。”   翊辰“嗯”了一声,我便赶忙拉上不愿走的古纳青跟随他一道离开了梅园。   古纳青不怎么怕翊辰,这些日子里翊辰来我宫里时总会与她说说话,她性子本就活泼,起先有些拘束但也只拘了一日而已,没有经历过风浪无忧无虑的少女就是这般纯粹可爱。   有一日翊辰随口问了她一句会不会弹琴,她说会,于是翊辰立刻命人送来了一把琴,她弹了一首寻常的琴曲,弹得甚好,翊辰微笑着凝神片刻后问她:“你知道《夕阳曲》吗?”   站在翊辰身侧的我和万芷兰都不自觉地微微颤了颤身子,芷兰悄悄伸手握住我的手,方才让我的心又安了下来。   翊辰和古纳青并没有察觉到我和芷兰的反应,古纳青答道:“知道,这是你们大俞的名曲,我们大周好多人都学呢。”   翊辰突然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意,他急切问道:“那你可学过?”   古纳青摇头道:“没有。”   翊辰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望,他没有继续追问原因,因为其实这个理由,即便他不问,他也是知道的,我也是知道的。   世人皆知景承帝尚为王爷时曾与瑾安郡主两情相悦,更知那《夕阳曲》出自瑾安郡主之手,后来姚家出事,瑾安郡主也被牵连处死,而其亦成了景承帝心头一个解不开的结,关于瑾安郡主昔年的一切,没人敢在景承帝面前提起,包括那首曾经名传天下的《夕阳曲》。尽管此曲在民间依旧流传,仍是许多女子争相学习的曲子,但凡是来日有入宫机会的管家闺秀皆如守着一个默认的规矩般将其避开,只为求一个稳妥。   古纳青作为周国公主,生来就已注定了来日和亲的命运,她如今年仅十五,照着日子算,她初学琴时景承已登基称帝,彼时瑾安郡主也早已不在,所奏《夕阳曲》之人已在景承帝心中留下印记,为保万全,自然还是不学为妥。   其实这些日子的相处里,我瞧得出来,翊辰是喜欢古纳青的,古纳青气质远胜于常人,性子又纯真活泼,不似其他女子般因被规矩束缚惯了而缺失了少女特有的灵气,翊辰在我这里与她说话儿时,我见到了翊辰这么多年来少有的、真心的笑容,那种笑容是人所不自觉地、由心底自外而露出的,翊辰看着她的目光总是柔和的,那不是一个君王看向嫔妃的目光,而是一个男人看向自己心爱女人的目光,就像曾经我爹看向我娘的时候,就像曾经翊辰看向我的时候……   许多年,都未曾见过他放下一切烦扰舒心地笑过了。   我想,若是古纳青能够留在宫中长伴翊辰身边也好,自从十多年前姚家出事、“我”葬身火海,翊辰便将自己困在了他与我的过往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该走出来为自己再爱一次了。   古纳青是个好姑娘,又与我投缘,她很喜欢锁玉的永平,我时常和她一起哄着永平、逗着永平,那时候锁玉的离去带给我心上的伤痛就会减弱许多,如果日后能好好陪在翊辰身边的人是古纳青,我自然也是放心的。只是愿意与否,终究还是看翊辰的意思,那日在梅园里,他明明情不自禁地很想用笛声为古纳青的一舞伴奏,可他在挣扎良久后还是选择了守着一个自己定下的空虚诺言……   深冬之夜,窗外大风呼啸,雪落满院,我蜷在被子里眉心紧蹙,额上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滚下,我双手死死抓着棉被,拧出的力度近乎能将之撕破,双膝的酸疼伴着全身上下的忽冷忽热让我痛不欲生,喉咙仿佛被人扼住般喘不过气来,我咬牙死死地忍者,不知忍了多久,身上的痛楚终于缓缓减轻了些,力气透支的我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往年留下的病根,在这个冬日里发作得越发厉害了。   两日之后,前头忽然传来了翊辰的旨意,这旨意有两道,一是先帝的十皇子、翊辰的十皇弟被封为淮王,赐府邸;二是周国和亲公主赐婚于淮王为其正室,择良辰吉日完婚。   淮王如今年岁十九,此前尚未婚配,是先帝与昔年庆贵妃所生,风度翩翩、博学多才,也是皇室中出类拔萃的好男儿,淮王在宫中与古纳青也曾有过两面之缘,他似是挺喜欢这个邻国而来的小公主,而她对他也算欣赏,二人结为夫妻,大抵来日也能成为一段佳话。   我没有忍住心中的念头,寻得一日与翊辰独处的机会时便问了他为何不将古纳青纳为他的妃嫔,我始终记得那日他那双看向我时复杂又带着冷意的目光:“朕纳不纳谁为妃,都是朕的意思,你连朕也想管吗?”   我知道,许多事情,以我现在的身份与地位是无法能够自己说出口的,所以,我找上了万芷兰。   芷兰与其说是翊辰的妃子,倒不如说更像是宫里少有的能说一些话的朋友,她与翊辰认识得早,年幼时他们就是玩伴,后来两人奉命成婚,比起二人间从未有过的男女之爱,他们之间最珍贵的还是昔年的朋友之情。   就像“姚夕儿”这三个字,敢在这宫里对翊辰提起的人没有几个,但芷兰绝对是其中之一。   *   沉香缭绕的屋子里,芷兰定定地落下一子,浅浅一笑:“皇上,这次臣妾赢了。”   翊辰和顺笑道:“三局两胜,今日到底还是你赢了。”   芷兰为翊辰斟上茶,徐徐道:“皇上这几日一直神思不定,不知是何事扰了心神?”   翊辰沉默着没有说话。   芷兰的笑意微微一凝,出声道:“皇上挺喜欢她,为何愿割舍了出去?”   翊辰伤感低沉的声音在这间空旷宁静的殿中更显落寞:“朕不喜欢她。”   “皇上又在骗自己了。”芷兰将一颗棋子拿在手中轻轻掂着,“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放不下吗?即使夕儿在天有灵,她大抵也不愿见着你这般折磨自己吧。”   翊辰缓缓地站起身子,一身玄色龙袍的他站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孤傲清冷又无助凄凉,着大抵便是帝王的高处不胜寒吧。他背对着芷兰,轻轻道:“朕怕她会变成下一个霜儿,瑾贵妃……是朕对不住她,古纳青……朕给不了她想要的,她还是嫁一个能真心待她的罢了。”   “霜儿。”芷兰跟着轻轻念了一遍,又道:“瑾贵妃是样貌像夕儿,所以从一开始,皇上对她的情意就都是虚的,可古纳青不一样,皇上是有些喜欢她的,和皇上对待别人不一样,她明明可以助皇上走出昔年困境,只要皇上愿意。”   “不!”翊辰冷声道,他突然动了脚步,一步一步走向了殿中的屏风之后,芷兰将棋子放下,起身跟了上去。   “朕此生,只爱她一人、守她一人。”   翊辰的声音变得柔和,带着几分温情与怜惜,芷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墙上,挂了一副画,画中是尚未出嫁时的我,一身青色长裙立于百花丛中,笑意嫣然,胜过丛中芬芳。   芷兰轻轻叹了一口气,她静静地看了一眼翊辰孤独的背影,摇了摇头,悄悄退了出去。   ☆、心思   古纳青风风光光地嫁去了淮王府,亲王纳妃自当隆重,古纳青身份更是不同与他人,再有翊辰私心的偏爱和我与芷兰的主持,这场婚事真可谓极其风光盛大,喜庆的正红色从我的常安宫一直延续到淮王府,嫁妆堆了一车又一车,我和芷兰从天未擦亮一直忙到深夜时分,夜里身子刚沾上床便沉沉睡了去。   即便睡得再晚,天刚微微亮起的时刻我都能如常醒来,梳洗过后推了开房门,卷着凉风的庭院静悄悄的,我站在门口望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又转身进了屋子。   静,总要静得久了才能逐渐习惯下来,却又总能够被半道进来的欢声笑语打断,古纳青只在我这里小住了半个冬日,却将我习惯了许久的静又打回了原处,我百无聊赖地闲坐在塌上,总想着面前还坐着古纳青脆生生地边笑边给我讲着周国趣事的情景。偏过头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寂静的庭院,干枯枯的老树在寒风中挺立,冬日也终是快熬过去了。   三日后,淮王携王妃回朝,如今后宫中依旧是我地位最高,二人自然是要来我宫中参拜的。   远远儿地我便瞧见淮王仔细地牵着古纳青走了过来,行过礼后,便是普通的闲话家常了。   淮王面相本就温润,望向古纳青时神色更是温柔,年轻的眸子里尽是藏不住的缱绻情意,古纳青往日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眼睛每每看向淮王时总是瞧一眼又快速地收了回来,而后低着头抿着嘴偷偷地笑着,晶莹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就像夜空里的星星又拢了一池子春水,尽是浓情蜜意。   瞧着眼前这对小夫妻的甜蜜与和睦,我倒也替古纳青放心了,只是心下还是生出了些许羡慕与怅惋,这都是旁人的福气,我到底是不会再有了。   二人临走前,古纳青拉住我的手甜甜笑道:“只要有入宫的机会我一定会来陪娘娘,娘娘可要等我。”   我怜爱又和婉地笑道:“自然,我可是日日都盼着你来呢。”   说出去的话儿就像那放在天上的风筝,总有一根线在自己手里扯着,可指不定哪阵狂风过来,线就断了,□□,自然便也中途折了。   大雪早已不再落了,冬日尚未过去,笼在寒冷中的皇宫又出了一桩丧事——永平公主去了。   锁玉的永平和东方韵的泓念一样,都是难产生下的孩子,身子极弱,永平虽比泓念多撑了几个月,却依旧未撑过这个寒冬。   那一日,太医宣告永平没得治了,我抱着她娇弱幼小的身子,感受到她在怀里逐渐凉去,我紧紧地抱着她不撒手,眼泪肆意而落,宫人们上前劝阻无果,我抱着她流了一夜的泪,直到第二日翊辰来了他们才从我怀里将浑身早已冰凉僵硬的永平抱走。   永平下葬那日,我哭得撕心裂肺,锁玉和我近十年的过往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浮过,她万分信任地将唯一的孩子交给我照养,可我终究没能守住。   锁玉,我终究还是没能守住你的孩子。   冬去春来,枯枝又发了新芽,常安宫里多了点点绿意,只是这寒冬虽过去了,我身上旧疾所带来的病痛并未随之而走,反倒是越发得厉害了。我曾经传了宫里的太医看过几次,只是并没有什么成效,太医说我昔年大伤了身子,这老毛病无法医了,只能开些调养止痛的药剂喝着,可这一年年的过去,每每病情发作时疼得却越来越厉害,生不如死大抵便是如此。   姚家出事后我的身子本就大伤了一阵子,后来再又是摔马车又是落悬崖,还在那潮湿阴暗的崖底熬了些日子,出来后还挨了一刀,没死倒也算我幸运了,在宫里久了,心气儿很少顺畅过,十日里能有一日欢喜便是难得了,时间久了,难免压抑成疾,且自那年深冬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个时辰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拖着这样的身子熬日子,还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熬头。   前日太医又来过了,我隐瞒了状况,只笑着说那药起了点儿作用,比以往疼得轻了些许,可太医依旧忧心忡忡的模样,我便对他道:“身为宫中的嫔妃,需要做的是为皇上排忧解难,而不是使皇上烦扰忧心,前朝国事已让皇上日日费神,定不能再因本宫的小小旧疾病痛而分去心思,本宫身子骨弱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再说这些日子发作起来也确实没那么疼了,所以还请太医莫要将本宫的病情禀告皇上,若是为此扰乱了皇上心神,耽搁了朝政,那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我略一思量,又补上一句,“若是娴妃问起,你也只管说本宫无大碍便可,娴妃跟本宫情同姐妹,她若知晓实情必定会告诉皇上。”太医最终应了下去。   其实若是太医不刻意去翊辰面前说起,我想翊辰大抵也是不会问起的,翊辰念着的夕儿,是年少岁月里最最美好的模样,如今我年岁已去,历经诸事后人亦变得憔悴,早已不是他心中夕儿的样子了,如今的我对他来说,大抵只是个位于众妃之首的瑾贵妃罢了。   春日到底也有了点儿春的鲜活劲儿,晚上月上柳梢,柔柔的月色映着地面,寂静无声。屋子里头正坐着我和翊辰,翊辰今日来我这里用晚膳,我便亲自下厨做了些往日里他爱吃的菜式,外头偶尔传来一声两声鸟儿娇脆的啼鸣,打破这静谧如水的夜色。   翊辰看了我一眼,道:“你怎么不吃了,一直盯着朕看干什么?”   我又替翊辰盛了碗汤,柔柔道:“看皇上吃得香,臣妾便也饱了,臣妾胃口本就小,吃一点儿,自然还得留一点儿位置看皇上吃。”   翊辰一笑:“你这是夸你自己手艺好呢,还是在损朕胃口大?”   我笑道:“能吃是福,臣妾便没皇上这样好的福气。”   “不许说这种话。”翊辰微怒,“你是朕的贵妃,是朕最宠爱的女人。”   我低笑:“是,能跟着皇上,便是臣妾最大的福气。”   “再吃点儿,别把身子饿坏了。”翊辰边说着边替我夹了几样菜。   “是。”我重新执起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着翊辰替我夹的菜,吃完后又放下了碗筷。   “你真是的,朕不给你夹你便不吃了吗?”翊辰佯装薄怒,饶是嘴上如是说着,却又挑了一块细腻的烧肉往我这里递来,在放入我面前的碗碟中前又提起了手腕,他轻轻一笑,“张嘴。”   “皇上……”我微羞道。   “快张嘴。”翊辰坚持。   我低声道:“臣妾自己吃。”   翊辰不依不饶:“这是圣旨。”   拗不过他,我终是轻轻张了张嘴,就着翊辰的筷子吃下了那块烧肉。   晚膳过后,翊辰倚在塌上看书,我立于他身侧为他轻轻揉着肩膀。   近日的身子愈发不如从前了,即便站得不久腿也会发酸发疼,这才没一会儿额上便下了汗,我本咬了牙忍着,还是被翊辰看出了端倪。   “哪里不舒服吗?”翊辰放下手中的书,拉了我的手坐到他身边,我摇了摇头,“以前的老毛病了,腿有时候会发酸一下,没事的。”   翊辰沉默了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臣妾真的没事儿,就是今日看外头庭院的树枝上打了花骨朵儿,一时贪看便站的久了点儿现在才有些感觉的,平常都好好儿的呢。”我怕他寻了太医问情况,慌忙寻了个由头解释道。   翊辰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嘱咐道:“注意好身子。”   我乖顺答道:“是。”   翊辰不再让我起身,两人挤在一张榻上,翊辰半搂着我的腰继续看着书,我便贪恋地看着他,时光一点一滴地过去。   琢磨着差不多了,我便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翊辰目光离开书,看向我:“怎么了?”   我道:“臣妾想跟您说些话儿。”   翊辰轻轻笑道:“你说,朕听着”   我倚在他怀里徐徐道:“近两年来发生了许多事,臣妾的心里一直乱得很,竹桃回了楚凉,锁玉和永平都一前一后地走了,古纳青和我相伴了一段时日后也嫁出了宫,身边的那么多人来来去去,都没有留住,臣妾就是觉得很累。”   翊辰握了握我的手,没有出声,我继续道:“锁玉让臣妾照看永平,臣妾却辜负了她的希望,臣妾对不起皇上,对不起锁玉,对不起永平。”   “这不怪你,永平身子太弱,能撑过几个月已是非常难得,你已经尽力了。”翊辰宽慰我道。   我坐起身子抬头看着他,“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压得臣妾喘不过气儿来,永平刚走,臣妾心里难受得很,已至臣妾最近神思倦怠,心气儿也浮躁,若是臣妾犯了什么错,皇上罚臣妾就好,还请皇上莫要牵连上臣妾的家人。”   “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翊辰盯着我问道。   我低一低头,“臣妾最近心烦,怕万一哪儿惹了皇上不高兴岂不是便生了祸端?所以提前求一求皇上的原谅,可以吗?”话落音时,我又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   翊辰伸手刮了刮我鼻子,“朕有那么容易生气吗?”末了又道:“朕知道你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好,朕答应你。”   我懒懒地靠回到翊辰怀里,笑言:“多谢皇上。”   翊辰伸手抚了抚我的脸,指尖点着我的嘴唇道:“朕现在就要罚你。”   我疑问:“什么?”   翊辰站起身来,凑近我耳边低低一笑:“罚你侍寝。”   耳边微风绕过,我惊呼一声,已被翊辰打横抱在了怀里,烛火摇曳下,他的笑容如四月春日,和煦醉人。   ☆、焚烧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儿地起身为翊辰做好了早膳,翊辰起身后道:“朕原想着悄悄起身让你多休息休息,结果一摸身边儿倒没人了。”   我给他盛了碗粥,道:“皇上许久没吃过臣妾亲手做的早膳了,今日难得在这里,臣妾自然要赶紧儿地准备着。”   翊辰拉了我到他身边坐着,说道:“活着的人,总得经历几番生离死别,你若是心情烦闷,可多跟娴妃做做伴儿,朕想着,你自入宫起已经近十年没有跟你爹娘见过面了,你若是愿意,朕便安排人接他们过来陪陪你。”   若是陈老爷夫妇过来,必能看出我的心思,我轻轻摇头道:“能与爹娘见面我自然求之不得,但如今才刚入春,天儿还有些凉,二老年岁渐长,从同安至长安路途甚远,只怕是经不起折腾,倒不如等天儿暖和了再商议?”   翊辰觉得有理,于是点头:“依你所言。”   翊辰用罢早膳后又吩咐了我多多注意身子便去上早朝了,我望着翊辰的背影,回想起芷兰前些日子对我说的那些翊辰的回答,心中百感交集。   翊辰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困在昔年与我的情意里,不知是真的难以割舍下与我的过往,还是因为他参与了姚家一案而对我的情偿,他仿佛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牢笼,一圈又一圈的将自己的心牢牢锁了起来,不允许别人进入,也不许自己走出。   若是要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怎能心中还留有旁人的位子呢?如果翊辰始终放不下那段早已支离破碎的感情,即便他真的喜欢古纳青,于他们二人来说,到头来也终是一场悲剧,可若翊辰迟迟不肯从过往中走出来,那这枷锁便会伴随他一生一世,他不敢再承认自己爱上除了昔年我的我之外的任何人,他只能自己在心里折磨自己。   何苦呢,这又是何苦呢。   他还年轻,他是大俞的帝王,即使朝中无后,也应该有一个能与他互相真心相待的人陪着,他应该从那份情里解脱出来,去寻一个爱的人了。   我在常安宫里又闲散地度了数十日,据说人死之前脑子里会出现走马灯,这数十里我已在宫里将过往的历事都一一在脑海中又呈现了一遍,竹棉见我总是闷坐着,便会悄悄儿去请芷兰过来,我面上装得好,倒没叫芷兰瞧出来什么。   在锁玉和永平接连离世后芷兰也曾担心过我会去寻死,但眼瞧着翊辰近日来陪我的次数多了,我面上的笑容也比往日多了,她的那些担心便又被自己压了回去。   春光醉人,我却再也不想在这世间历经一轮又一轮的春夏秋冬了。   去往玉华殿的路又偏又长,道路上芳草萋萋,两旁尽是树干作掩,倒显得这条路更是僻静幽闭了。当年我曾悄悄跟在翊辰身后走过这段路,我从未认真去记过,却也不知怎么地,通往玉华殿的路线,我竟也从未忘过。   这里依旧跟以前一样,没有人守着,我站在门口,仰首看着傍晚的天空上斜落的夕阳,多年前桃花林里夕阳下的一遇又浮上眼前,那是四目相对间一眼的心动,纠葛了一生的恩怨情仇,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一场暖了春风的初遇,也许在接风宴上才与他相见的我便不会对他生出这么多情意……   一场桃花景,一抹夕阳红,一首曲子,一个回眸,四目相对里,情已生,便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我收回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推开了玉华殿的大门。   春风吹绿了杨柳,吹开了桃花。   我穿过这片桃花林,走到了那座被遮在后头的宫门前,手掌覆上宫门轻轻使力,门开了。   映入眼中的还是一幅幅的画像,那些我穿过的、没穿过的衣裳,我挽过的、没挽过的的发髻,各式各样,真实的、虚想的,都被画在了上头。   这宫殿里头的画比之我上次前来时又多了几幅,那几幅画的角落处依旧是翊辰的字迹,看来这几年里,他也还在为我作着画。   有一张桌子上摆着好些小玩意儿,那都是我熟悉的东西,有曾经与翊辰书信来往时他随信儿送的东西,也有他带我逛长安集市时给我买下的东西。   当年那些我与他来往的书信全都在这里折得好好儿的,我一封封将打开,一封封地细读,那时候的缱绻情意全都随着笔尖落到了信里,如今再看,落下的全都是泪。   我伸了手细细摸着一幅幅画像,摸着屋子里头的每一样东西,泪水无声地落着。   我缓缓地走到了屋子的最深处,找到了那个精致的盒子,取出了里头的画。   记得当年画这幅画的时候,素锦和彩绫总会搬了椅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有时起了玩心,便会突然一个转身用画笔在她们二人的脸上画上一道印子,一个人的作画顷刻间便变成了三个人的打闹,那时的稚子心肠、天真笑语,再也回不去了。   我细细凝着这幅画看了许久,眼泪滴在上头晕开了点点印记,恍惚里,还是那个温暖的春日,我正画着画儿,一抬头,他已出现在了眼前,口中念着:“古人言,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琴已经有十多年没碰过了,曾经跃然指尖的曲子早已随着当年的那场祸事永远地被我压进了心里,如今曲调还一声声牢牢地记在脑子里,手指抚上琴弦,却再也弹不下去了。   在我恢复记忆后的时日里,芷兰与我说过,那日火刑场上,所有人都瞧见被捆绑于刑台架的女子双手鲜血淋漓,离得近的人更能看清楚,她的双手上布满了深深的刀痕,从指尖到手掌,触目惊心。   “当初你是在弹琴时与皇上重逢,我以为是你自毁双手已示绝念断情,原来是霜儿为了掩饰被麻绳划出的血印。”芷兰听完我讲述旧事后,是这样对我说的,她还说:“皇上大抵也是这样以为的,他当初奉圣命亲自带兵维护刑场秩序,他离得近,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彼时我盯着噼噼啪啪的炭火星子看了半响,静静道:“也许霜儿此举,还有一层意思。”   芷兰眉心微拧,“你的意思是……”   “手上有血痕会引起怀疑,手上有刀痕一样会引起怀疑,但世人皆知我善琴,更有琴曲流传天下,行刑前却用利刃自废双手,带着一双血淋淋的废手上刑场受刑,算不算得以此为姚家喊冤?民间传说枉死的冤魂血魄会化厉鬼扼喉,使冤其者不得安宁。”   “也许吧,她有心了。”   昔年我因爱琴的缘故,将一双手保护得极好,记得当初霜儿用麻绳送我下井,我只握住那麻绳便觉扎手生疼,霜儿自小体弱,不知是废了多大的劲儿才使得我安稳下落。手上有划出的血印子,短短几字,说来轻巧,只怕早已磨破了血肉,疼到了骨子里。   我无法想象霜儿是如何用刀子狠狠地在自己的手上划出一道道口子,那般削骨的疼痛,我只消思绪微微一动便不寒而栗。   琴,我再也不会去奏了。   夕阳琴还是它旧时的模样,这个跟了我七年的东西,如今在玉华殿待的时间比在我手里更长了,我曾视它如命如宝,悉心爱护,自得了它后,仿佛便再不能与它分别一样,可现下十几年都过去了,不再弹琴以及没有夕阳琴的我依旧活到了今日,所以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抛弃的,也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就如现在,我已决心要离开翊辰了。   黄昏的夕阳一点点落下,整片天地渐渐陷入昏暗之中,晚风带来了院里的桃花香扑进鼻里,似在劝慰着我如今是三月花开好时间的明媚春日,是一年崭新的开头儿。我拿出了藏在衣服的东西,打开的那一瞬,刺鼻味道瞬间让花香四下逃散。   煤油一滴滴地已洒在屋子里的那一张张画像上,我痴痴地笑了起来,吹燃了火折子。   火折子触上一幅画,火苗腾地一下蹿得老高,很快便顺着沾了煤油的画纸开始快速蔓延,原本昏暗的屋子亮堂了起来,滚滚浓烟在房间里肆意横行……   爹、娘、霜儿、锁玉……我来寻你们了。   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所牵挂的人一个个儿离我而去,他们都让我好好儿活着,如何才是好好儿活着呢?望不到尽头的宫中日子?寻不到希望的漫长人生?还有身边人一个个的离去亦或是每日愈发严重却并不足以致命的昔年旧疾?   我痴痴地望着火光笑着,泪自眼角流下,结束了,早该结束了,当初我从那纸火刑赐死里逃脱,兜兜转转,熬过了十余载年华,终还是该随火而去,了结此生。   翊辰,你我相遇,本就是一场劫,深深困住彼此心绪的劫,纠葛了十几年的光阴,你我曾经的情爱其实早已随岁月的流逝而消散,如今还留在心上的,只有你我自己迟迟不愿打开的那把枷锁,你我所谓的一生挚爱真的是爱吗?明明是偏执到疯狂的心结!如今我选择带着关于我的一切离开你,也请你忘了我吧。   芷兰、泓安、古纳青、竹桃……来不及与你们道别了,相遇是缘,离别便也随缘而去吧,病疾的疼尚且可以咬牙撑着,可自从我爹离世的那日起,我已经经受了太多我所在乎的人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不知道在往后漫长的年岁里还会有什么样的意外发生,但我想我已经不再能够承受了,就让我也自私一回吧。   火焰烧毁的画纸变成了一缕缕在满屋子飞舞的黑沫子,呛人的烟气冲进鼻子里、喉咙里,我依旧怔怔地流着泪笑着,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没结束呢……   ☆、鞭刑   尚未亮起的天色像古井底下的沉寂的水,灰灰暗暗的,只有一缕极细的阳光妄图穿破云层照向大地,透凉透凉的风吹在身上,我低着头看着跟天空一样灰蒙蒙的地面,和这座皇宫一道陷入死寂。   昨日在浓烟滚滚中的我隐约听见外头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我站在大火燃烧的屋子里被呛得已快失去了神志,只以为此生就此了结,昏昏沉沉间却突然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耳边最后记忆,是两个字的急切呼唤:“霜儿。”   是翊辰的声音。   翊辰昨日傍晚批折子时心绪不宁,怎么也静不下心,于是便去常安宫中看我,过去后却被宫人告知我方才出去了还未回来,若照以往来看,我必定是在芷兰的倚湘宫中,可鬼使神差地,翊辰走着走着,却来到了通往玉华殿的道路上。   也许,这就是命吧。   昨日他顾不得燃烧着的熊熊大火,在发现了里头的我后毅然冲进去将我救了出来,彼时满屋子的“珍宝”与他来说都如浮云外物,他的眼中只剩下了我,他的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救我出来,可当我苏醒过来之后,当他面对着里头的东西基本被烧成了灰烬的玉华殿时,他那原本带着担忧和焦急的双眸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我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裳跪在一片狼藉的玉华殿的庭院里已经半个时辰了,而翊辰,亦双目绝望地站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在周身站满了宫人和嫔妃的时候落泪,大抵这便是绝望到极致便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吧。   是了,我烧毁了他珍藏多年的回忆,烧毁了他所有与昔年夕儿有关的东西,烧毁了他心里最后的寄托。   “是你干的吗?”   天刚刚擦亮,空中飘着薄薄的雾气,翊辰转过了头,牢牢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盯着地面,没有答话。   四周站满了人却静悄悄儿地,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地,涉及到昔年瑾安郡主的事情,涉及到玉华殿的事情,在旁人眼里,都是会掉脑袋的不能去沾的事情。   翊辰走到我面前,蹲下,他伸手扣住我的下颌,将我的头抬起来与他直视,他神色复杂:“为什么?”我平静地看着他,依旧没有出声,他手上使了力,眼中添了几分怒火,“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上!”芷兰冲出人群跪下,对翊辰道:“瑾贵妃不会做出这等事的,皇上切不可因事发之时瑾贵妃人在现场就错冤于她啊!若是有人蓄意陷害,皇上却将纵火之人错认于瑾贵妃,岂非正中此人下怀!”   翊辰没有看她,他只依旧牢牢地盯着我,问道:“是不是你做的?”许是因清晨的凉风吹过,原本就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的我愈发显得摇摇欲坠,而使得翊辰动了恻隐之心,他语气稍稍软了下来:“你告诉朕,这场火,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淡淡一笑:“皇上不是已经认定答案了吗。”   翊辰呼吸变得急促,他松了扣住我下颌的手,双手扶在了我肩上,眼中满是迫切,“朕要你亲口说!如果不是你……朕向你道歉……朕可以当着三宫六院的众人向你道歉。”   芷兰亦看着我急急道:“你快说啊!这不是你干的!与你没有关系!你身子弱,不能再这样跪下去了!”   我知道,翊辰万分希望不是我所为,是因为他怕,他已经失去了整个玉华殿,而我,是最后一样与瑾安相像的“物品”;芷兰则不同,她知道我的身份,她更知道我爱翊辰,所以她并不认为我会亲手烧毁与自己有关的一切,更何况里头还有我曾经最宝贝的夕阳琴,她之所以敢在所有人都闭口不言的时候出声,一是为了我,二是认定此事非我所谓,她只想我能快一点自证清白,免受责罚。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如他们所愿。   在翊辰和芷兰两人牢牢的注视下,我轻声道:“是我放的火。”   双肩上的力量骤然卸去,翊辰站起身子推开三步,怒目而视:“你再说一遍!”   我定定地看着他,道:“煤油是我滴的,火是我点的,屋子,是我烧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芷兰拉着我的胳膊冲我喊道:“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你怎么可能去烧……”我反手掐了一下芷兰的胳膊,幅度极轻地微微摇了摇头,芷兰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她拧紧了眉心瞪着我,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我拂开芷兰握着我胳膊的手,跪直了身子冲着翊辰磕了一个头:“事情已出再寻缘由也没什么意义了,臣妾知道自己犯了死罪,所以还请皇上赐臣妾一个了断吧。”   “皇上!”芷兰跪在地上对翊辰喊道:“瑾贵妃一定是有苦衷的!求皇上先查清缘由再定罪也不迟啊!”   我脸上变了色,冲芷兰喊道:“娴妃!此事与你无干,火是我放的,我甘愿受罚。”我再次看向翊辰:“臣妾死罪已犯,请皇上下旨吧。”   翊辰的眼底尽是阴雨雾霾,他不理会我的求死之请,死死压着怒火对我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给朕一个解释,朕要缘由!”   “缘由很简单。”我静静地看着他,轻轻道:“皇上不是将臣妾视作别人的影子吗?臣妾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身份里,可臣妾偏偏就这样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臣妾待够了,所以臣妾要死,也得拉着“她”陪葬,皇上这个缘由,您可还满意?”   翊辰右手紧紧握拳,青筋暴怒,他走向我,芷兰扑到面前拦下他:“皇上!她有苦衷的!她一定有苦衷的!”   翊辰推开芷兰,站定在我面前,低头对我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芷兰拉了拉我衣角,不住地对我摇着头,我仰首直视翊辰:“是,臣妾犯了死罪,自然不求皇上原谅。”   “为什么?”翊辰又问道。   “臣妾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淡淡道。   “朕不信!”   “宫里的老人都知道臣妾当初得宠的原因是什么,臣妾从前虽落水失了记忆,可如今已经全想起来了,在宫里这么些年臣妾都是在为他人而活,臣妾心有不甘,且皇上若一直这般苦苦惦念下去,皇上您自己的日子过得顺畅吗?”   翊辰怒极反笑:“这么说你还是在为朕着想了?”   我平静道:“这是皇上您自己说的。”   “好,好。”翊辰的双眸泛着清冷的光泽,他微微弯下身子俯视着我,一字一顿道:“你毁了玉华殿,毁了她的一切,现在你一心想求死,那朕就偏不让你死,来人,上鞭刑。”话音落下间他直起身子拂袖转身,坚硬的地面硌得膝盖生疼,晨风阴凉,身体内宛若有数万只蚂蚁在啃噬,我只感受到背后生出层层冷汗,将衣衫打湿了去。   “皇上不可啊!”芷兰闻言大惊失色,翊辰扬声道:“瑾贵妃蓄意纵火烧毁玉华殿,犯下大罪,传朕旨意,赐其鞭刑五十,降为庶人,打入冷宫。”   “皇上!”芷兰苦苦喊道。   翊辰看向她:“替罪人求情者,同罪。”   芷兰的手紧紧拧着衣角,脱口而道:“皇上你知不知道她……”   “万芷兰!”我转头对她厉呵打断了她的话,芷兰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轻轻拉起她的手:“泓安,就托你照顾了。”   太监已经寻来了长凳麻绳和鞭子,我撑着腿站起来,走到长凳前趴了下去。   鞭刑,大俞刑罚之一,用麻绳将受刑人捆于长凳之上,再用长鞭狠狠抽打其背部及以下部位。   打便打吧,若能打死最好,免得再留在世间受苦受罪。我神色淡漠,老实地趴在长凳上,任由太监们用麻绳将我与长凳一同牢牢缠住。   芷兰几次想要告诉翊辰我的身份,都被我用哀求的目光逼了回去,她死死扯着手里的帕子,紧紧咬着嘴唇,当第一鞭落下之时,她不忍直视地偏过头去抹着眼泪。   鞭子抽在背上带其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我手指紧紧扣着长凳,汗珠从额上一滴滴地落到地上,几鞭下去便觉身子犹如被撕裂了一道道口子,疼得我近乎昏厥过去。五十鞭……五十鞭过后……我应该已经没命了吧……这样也好。   疼到麻木之时,我却惊感腹部异动,这种痛感很奇特,很不寻常……   就像一道炸雷从天上劈下,神志模糊的我骤然间清醒了过来——孩子!难道是孩子!   犹如起死回生,方才一点点已经沉到谷底的心现在疯狂地跳动着,也去这便是与生俱来的母性,是母子间与生俱来的感应……是孩子,一定是孩子!月事已有近两个月没有来过了,我一直以为是因心绪沉闷和旧疾病发所至!直到此时,我才感受到腹中有一个生命的存在。   我拼命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神色冰凉的翊辰,而后又将目光挪向了芷兰,芷兰此时正用帕子捂着嘴抽泣,我向她张了张口,努力地喊着:“兰姐姐……兰姐姐……救我……”   极其微弱的声音连我自己听得都不太真切,芷兰依旧看见了。   她不顾宫人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我面前,对着正在对我用刑的太监大声呵道:“住手!快住手!”   旨意是翊辰下的,没有翊辰出声,太监怎敢停手。   芷兰眼见自己的呵斥无效,便试图伸了手去挡挥下的鞭子,她回头对翊辰喊道:“皇上求您让他停下!快停下!她撑不住了!”   我有气无力地对芷兰道:“孩子……孩子……”   “你说什么?”慌乱中的芷兰并没有听清我的话,我张着口拼命得发着声音:“救我……孩子……”话音落下,再也受不住剧烈的痛感,失去了意识。   ☆、旧人   “孩子……孩子!”芷兰瞪大了眼睛,“你有孩子了!”她转过头对翊辰大声喊道:“皇上!瑾贵妃有孩子了!不能再打了!皇上!”   “你不能睡!快醒醒!快醒醒!”芷兰半个身子挡在我背上,对着已经昏迷过去的我拼命喊着。   “孩子……住手。”翊辰眉心微蹙,太监终于停下了手中挥舞着的鞭子,芷兰回头瞪着太监道:“愣着干什么啊!快把绳子解开啊!”   “解开。”翊辰又道,太监得到翊辰的命令后慌忙颤抖着手解着捆在我身上的绳,芷兰则捧着我的脸不住地喊着:“你怎么这么傻啊!你醒醒啊快醒醒啊!你不能睡过去啊!”她猛然间扭过头对人群大声道:“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阿瑾,醒醒,阿瑾……”翊辰的震怒已经转化为隐隐的担忧,他走上前对着我喊了两声。   芷兰哭得泪眼模糊,嘴里还在不住地对周围的宫人们叫着:“你们全都过去喊太医!所有的太医全部叫来!全部叫来!她若有事!本宫一个个重罚!”   翊辰靠近后看见我身上一道道深红的血印子后眼中的神色万分复杂,那解着麻绳的太监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甚是刺目惊心,翊辰感觉自己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他甚至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错了,他开始后悔了。   翊辰催促着太监:“快点!”他又看着我喃喃道:“阿瑾,霜儿……”   “夕儿,夕儿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你一定要撑住啊。”芷兰伏在长凳旁泣不成声。   “你说什么?”翊辰猛然转过头瞪着芷兰,眼中布满了不可思议,芷兰则不顾他的反应,仍旧喃喃着:“夕儿,你为什么……你这是何苦呢!”   麻绳被解开后翊辰愣愣地将我抱在怀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双眸紧闭的我,唇齿颤抖地问着芷兰:“你说她是谁?”   芷兰掩面哭泣,没有作答。   *   晨时的一抹阳光此刻已被云层遮在了后头,潮湿的空气里偶尔传来几声鸣啼,眼见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留下一地清冷。   芷兰的面上是无声的悲戚,她安静地坐着讲述完一切,语气无悲无喜,无波无澜,案上的一盏热茶直至凉去才见她端起喝了一口,冰凉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咽下,她轻轻将茶杯放回,抬眸看向了面前的男人。   翊辰的反应与她所想无差,惊异、欣喜、痛苦、无措……无数种情绪凝聚在一起化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神情,芷兰有些想笑,又格外伤感,面对着此时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翊辰,她站起了身子,静静地将案上的茶水换成了一壶冒着热气的。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茶香,翊辰唇色发白,眼中的追悔莫及最终战胜了起初最浓烈的不愿相信,或许这一切是他早就该认清楚的,可究竟是真的毫无察觉,还是从来不敢去深思呢?这便谁也不知晓了。   “芷兰……”沉静了许久的房间里终于又有了声音,万芷兰看着翊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翊辰的目光愣愣地看向内殿方向,喃喃道:“那你说,朕现在,该怎么做……”   万芷兰顺着翊辰的目光亦看向内殿方向,轻轻道:“先愿她无恙吧。”她收回目光,沉思片刻,起身走到翊辰面前跪下,“臣妾向皇上请罪,臣妾明已知瑾贵妃身份却仍故意隐瞒皇上至今,今日祸事的酿成,有臣妾一份罪责,请皇上处罚。”   翊辰收回目光看了看她,伸出手掌心朝上轻轻摆了摆,叹道:“个中罪责,实难理清,你起来吧,朕现在无心去想任何事。”   翊辰话音落下的瞬间,门外响起三声叩响,只听翊辰的贴身太监李忠良道:“皇上,王太医求见。”   房内原本神色郁郁的两人瞬间站起了身子,翊辰扬声道:“让他进来吧。”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的颤抖,别说近在身侧的芷兰,就连外头的李公公都听出了些许,李公公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领着王太医走进了屋内。   王太医行完参拜礼之后翊辰立即开口道:“她怎么样?”   王太医跪在地上抹了抹脸上的汗,出声道:“回皇上的话,瑾贵妃娘娘虽动了胎气,但好在福大命大,母子二人的性命现在都保下了。”   紧绷的心情终于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芷兰上前一步盯着王太医,道:“都平安了吗?她身上的伤呢?严不严重?”   王太医闻言又抬手擦了擦从额上渗出的汗,而后定定道:“回娴妃娘娘,瑾贵妃娘娘身上的鞭伤只是外伤,要不得性命。”他顿了顿,才又道:“真正严重的,是旧疾。”   “旧疾?”   “是,经微臣细细诊治发现,瑾贵妃娘娘的身子因昔年受过重创而落下病疾,而这些病疾在近两年里开始反复发作,已严重到……严重到……无药可治的地步了。”王太医说完后深深俯下了身子。   “什么叫无药可治?”芷兰惊得双腿打颤,她看着王太医连连追问道:“怎么就会无药可治?无药可治是什么意思?会危机到性命吗?”   王太医迟迟不敢回答,但答案已经成功传递到众人心里了,翊辰的心凉了半截,他声音有些失控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朕为什么从来不知道?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王太医颤颤巍巍地答道:“据微臣所知,瑾贵妃娘娘初入宫时身子就弱,再又落于山崖之下数十日,受过刀伤,而后身子也未受过细心调养……几年前又在冬雪深夜长跪寒气侵体,导致身子大伤,近两年心绪忧郁神思不宁,更使得身子虚弱疾病缠身……”   芷兰厉声道:“你们平日替她诊治时就没瞧出这些病吗?”   王太医身上登时汗如雨下,他的表现使翊辰和芷兰疑心大起,翊辰面色骤变,冷声道:“你敢犯欺君之罪?”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王太医慌忙叩首,“回皇上,回娴妃娘娘,微臣一直都在替瑾贵妃娘娘开药方调理身子,只是身子上的病微臣能医,可是娘娘心底的病微臣无能为力啊,药汤喝的再多,那效果也抵不过娘娘日日夜夜神思不宁心气不畅所带来的郁结多啊,况且娘娘身子骨实在太过虚弱,怕是未入宫前也受过什么重创,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不是微臣有意隐瞒,是娘娘不让微臣禀告皇上的,微臣知错,微臣向皇上请罪!”   “她的病发作时,很痛苦吗?”翊辰没有顾王太医的一通请罪言词,自顾自地问了一句。   王太医正欲回答,翊辰又自顾自说着:“身上再痛苦,也抵不过心里的痛苦吧……你说得没错,是朕没护好她让她落了山崖受了刀伤,是朕没顾着她的身子让她细心调养,是朕罚她在雪地长跪才生了大病,她的心神不宁也全都因朕而起……连她受不住了想要求死,朕都不让她死……”   “皇上……微臣不是这……”   “她醒了没?朕去看看她。”翊辰打断王太医的话,说着已经往屋外走去,王太医被翊辰先前的言语惊地一愣一愣地也不敢再多言,赶紧答道:“回皇上,娘娘还睡着呢。”   这句回答于翊辰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翊辰没有停住脚步,却听身后芷兰喊了一声:“皇上留步。”   翊辰回首,芷兰端着一盏热茶走到他面前,轻声道:“皇上喝口热茶润润嗓子吧,等会儿她醒了,皇上总归是有好些话得说的,不是吗?”   翊辰深深地看了芷兰一眼,接过茶水喝下。   芷兰没有跟着翊辰一同过去,如今身份表明,如何处理,不是她再能插手的了。   *   我睁开眼睛时引入眼帘的不是往日熟悉的幔帐,神思回过来的第一瞬间便是摸向腹部,一番动静惊醒了身边人,没料到床头边还倚着一个人的我受了惊吓,扯动到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冷汗直冒。   翊辰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深宫中十余年的习惯使我挣扎着服了服身子:“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翊辰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复杂,但我清清楚楚地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那一抹消失了许多年的神色,大概可以称之为——情,就像许多年以前一样,每次他看着我时,我都能感受到他眼底这一份只对我而生的情感。   眼泪和动作都先一步快于脑子的思考,泪水毫无控制地涌出来时身子也慌乱向里头别去,而此时大脑全然是一片空白,但我清楚地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求死,为什么要躲着我……”   翊辰的声音哽咽而沙哑,我的心跟着一阵阵生疼,眼泪却更加不受控制地落着,我不敢回头看他,以别人的身份和他相处了这么些年,我却再不知该如何用自己的身份去与他相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月一直在忙生活上的事没有时间和心情写,最后几章这几天日更完结。   ☆、朝朝暮暮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殿内昏暗,甚是清静,想来已经入夜,翊辰先前倚在床边,怕是已经守了不少时辰,我侧着身子不敢动,我知道他还在身后看着我,这里不是我所熟悉的常安宫,但也是我曾来过的地方,我知道这里是翊辰的朝凌殿,但这张床我却从未睡过。   朝凌殿内翊辰的寝殿有两间,一间是妃嫔侍寝之时所住,一间是他独睡时所住,这不是大俞王朝的规矩,立国百年来,只有翊辰这样做。他从不允许宫中女人睡到他个人所居的这间寝殿的床塌上,即便曾经尊贵如皇后东方氏,即便曾经盛宠如初入宫时的我。   夜来静谧,殿中只有他与我的呼吸声,我偷偷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感觉脑子里似乎乱乱的,又似乎空空的。   “这样别着身子不累么?伤口不疼么?”翊辰往里挪了挪身子,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屏住了呼吸,他接着道:“夕儿,我好想你。”   方才止住了眼泪的我心头再次骤然一酸,终忍不住回过身去,翊辰见我有所动作慌忙伸了手小心扶着,指尖触及我肩头的一瞬我终忍不住心底的酸涩与眷恋拉住了他的手,他反手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里,我轻轻道:“是我。”   身上的伤口一直在阵阵发疼,我忽然间又想起先前腹中的异动,方才初醒时被身侧的翊辰惊住忘了孩子的事,我的孩子……孩子可还在?翊辰仿佛已经提前知道了我要说什么,他柔声道:“孩子安好,你放心。”我伸了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尚还平坦的腹部,心中升起一阵阵后怕,还好,还好没有误伤到这个无辜的孩子。   眼瞧着我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翊辰那双泛着微红的双眼变得委屈了起来,“只顾着孩子,怎么都不顾一顾我,若你不在了,可想过我的感受?”   “不过是一个妃妾而已,皇上宫里头多得是,又怎会……”   柔软的唇带着浓烈的情意堵住了我未说完的话,一吻过后,他低低道:“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从前?我被他的一问愣住,他的眼里布满了期许,我的眸光却渐渐黯淡,我们的从前不是我弄丢的,从前是他先放弃了我,十余载年岁已去,我身患顽疾不可救治,这时候,哪里还会再有什么从前。我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手来,继而轻轻道:“皇上聪明一世,难道不知即便破镜重圆也再回不到原先的完好了吗?”   “聪明一世?”翊辰笑容稀薄,自嘲道:“我连你都没有认出,如何算得聪明。”   我沉默无言,他怅然道:“你果然还是恨我的,不过也是了,从前是我先对不住你,这些年我也没有好好待你,你本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无忧无虑一辈子,却在这宫里熬了十多年。”   “我是想恨你,可我真的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偏过头盯着被子上金线所绣的龙纹,“我也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光里,你我两情相悦,岁月静好无忧,可当一切祸事都已经发生之后,便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我的家人被冤死在那个萧索阴凉的秋日,我自以为的美好未来顷刻间化为乌有,你懂那种失去一切的感受吗?如果不是我妹妹以姓名相逼,如果不是想看到我姚家洗清冤屈,我又如何愿意孤苦一人留在这世上。”   “我懂,我怎会不懂!当初失去你,已让我痛不欲生。你若不恨我,为何会放火烧毁玉华殿,烧毁关于你自己所有的一切?你明知我念你至深,却想将自己的一切从我的身边抹得干干净净,你是想让我不再念你,还是想让我日后都陷入绝望之中?你宁愿死都不想告诉我你的身份,这难道不是在怨我恨我吗?”   翊辰我话句句击在我的心底,如深冬雨夜里豆大的雨珠滴落在身上,泛起丝丝凉意,亦拉扯回思绪与理智。是啊,我当真只是为了他不再日日念着我、不再把他自己困在旧日的情意里而做出那般举动吗?我那么清楚,他爱我,就算这份爱里有愧有偿,但这份情感也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了,难道与我有关的外物消失了,他便能从这份情感中走出去吗?瑾贵妃没了,玉华殿没了,只不过是让他失去了寄放这份情感的地方而已,失去了这些,他只会更加绝望,亦只会念我更深。   也许我一直都是自私的,只是我始终不敢承认罢了,我不愿忍身心上的煎熬,便选择用离开这片天地来解脱,可我真的希望翊辰来日去爱上别的女子嘛?我一直以为我是愿意的,可我从未察觉,从古纳青出现开始,我真正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开始害怕了,我发觉原来翊辰也是可以对其他女子动情的,只是因为对那个早早离去的我的执念太深,才使得他没有解开心底的枷锁,可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或许有朝一日,翊辰真的会重新遇见一个他爱的姑娘,这个算计了我姚家算计了我,却仍让我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的男人又将一颗心交给了其他女子,我又如何愿意面对?我用自焚的方式烧毁玉华殿,只会让失去了与我有关的一切的翊辰更加痛苦绝望,他不会因此而忘记我,不会因此而走出困局,他只会念我一生一世,已经死的心,他便再不会交给别人了。   原来自始至终,我以为的我对他的那份爱都是我编造出来欺骗自己的,我比不得任何人高尚,我也是红尘俗世中人,我也希望我爱的人此生只爱我一人。   欺骗得了自己再久,也终归会有骗不住的那一刻,我无声地笑了笑,才觉原来看破一切,倒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真正地面对自己。   我转过头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翊辰连忙将我按下:“你身上有伤,现在太过虚弱,好好躺着别动。”   我不理会他的劝说,仍要起身,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了起来,他往里坐了坐,让我靠在他的怀里,他抬起手抚摸着我的脸,轻声道:“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再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起身时的动作带起了伤口上的疼痛,想着自己被伤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身子,我低低道:“太医难道没有告诉皇上吗?我身上旧疾病发,无药可治。”   “我是皇上,是一国之君,大俞这么辽阔的土地,我便不信找不到能医你的方子。”   我低声笑了笑,将脸埋在他心口处听着他的心跳,柔声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皇上,我们虽回不到从前,可我希望在我余下的生命里,你我不再提中途旧事,把嫌隙都压在心底,安心相伴等孩子出世可好?”   他拥着我的胳膊紧了紧,似是想起我身上伤口又赶忙松开,他压抑住喉咙里的悲痛对我道:“你我何时生过嫌隙?你好好养着身子,我一定为你找到医治好你的方子。”   我闭上双眼,弯起唇角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你快去休息吧,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他轻柔地将我放回在床上,安抚到:“你睡吧,我在这里看着。”   “我睡在这里又不会跑了去,都说了我愿与你安心相伴等孩子出世,还怕我说话不算话了不成?”我轻笑细语道。   他看着我的眼睛,温情一笑,道:“那我也想看着你。”   我又羞又急道:“你这样一直看着我便睡不着了,若你睡觉时旁边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你肯定也不乐意!”   他微笑:“若旁边那双盯着我的眼睛是你的,我求之不得。”他说完站起身子仔细地为我盖好被角,道:“不逗你了,你安心睡吧。”   翊辰走后我摸着腹部浅浅而笑,温婉恬淡,我不知这样抛开一切与他相处的方式究竟对不对,但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愿去再想了,总归我的命数不长了,能在最后的岁月里能和他再好好互相爱一场,能在走前生下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已是难得的幸事了,我闭上双目,缓缓睡去。   没有重重郁结锁在心头,春末的景致在我眼中变得格外明媚动人,暗沉的色彩散去,环绕周身的只有金灿明朗的夺目暖阳。自那日之后,后宫中的女子再也等不到翊辰的身影,除却忙于前朝政事的时间里,翊辰都陪伴在我身边,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段岁月,我与他的关系无关地位,只有情感。   玉华殿的旧物基本都烧毁了,那些曾经我与他来往的书信都化作了粉末再寻不得踪迹,还有那些我的画像,全都没有了。偶然一日我满怀歉意地说起此事时翊辰打断了我的话并对我道:“只要你还在便好,任何身外之物,都比不上一个你。”   可我终归熬不了多久了。我把话埋在心底,没有说出口,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我自己明白,况且我一具凡人肉身,又怎能熬的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病痛的摧残,等孩子平安诞下,留下我与他的骨肉,或许我便真的该走了。   这些日子里,翊辰重新执起画笔为我画像,我坐在漫天花开的庭院里,和着暖阳灿烂地笑着,他一笔一画极其认真,笔下的人和景都栩栩如生,我心里痒痒,便也想为他画一幅画像,可当我拿起画笔时却发现多年前的画功早已不在了,翊辰笑着对我道:“无妨。”然后便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提笔作画。这幅画像出来得极是艰难,可他却开心得很,我笑盈盈的看着他像孩童一般欢喜的模样,心底泛起了苦涩。   后来,在翊辰的坚持下,我从常安宫住到了他的朝凌殿与他朝夕相伴,芷兰总是一边“抱怨”着不方便一边又提了各种安神养胎的汤食来看望我,她时常也会带着泓安过来,泓安已经十多岁了,聪明懂事,悟性极高,翊辰似乎极看重他,总是亲自教他功课。   时光就这样不快不慢地缓缓走着,我的肚子也从最初的平坦缓缓便大。   ☆、长乐永宁   孩子出生在晨时,初冬时节的晨光清洒大地,这是大俞开国至今唯一一位在帝王寝宫中诞生的皇嗣,怕是不止大俞,就是在历代王朝中也难以寻得获此尊荣的孩子。   景承十四年十一月初六,我生下了皇六女。   伴着孩子响亮地一声啼哭,我全身上下顿时如抽空了一般,整个人陷入极度虚弱的情境,仿佛已耗尽了毕生元气,随时便会一命呜呼,意志逐渐被透支的力气消磨殆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我便已再熬不过地昏睡过去。   醒来时翊辰正守在床边,他见我醒后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在他的搀扶下挣扎地半坐起来,虚弱地说道:“孩子呢,给我看看孩子。”   翊辰命人将孩子抱了过来,他从奶娘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送到我面前,笑声柔和:“是位小公主呢,你瞧,玲珑剔透,长得多像你。”   我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孩子的娇嫩的小脸,孩子眨着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瞧着我,裂了嘴咯咯直笑,我的心瞬间化作一汪池水,跟着她纯粹天真的笑脸一起笑了起来,翊辰双目闪烁,似夜空里的星光,他伸了手不住地逗着孩子玩儿,我靠在他的肩头看得甚是有趣。   孩子终归只生下不到一天的时间,方才还精神抖擞咯咯直笑的她很快便犯了困,于是奶娘又把孩子抱了下去。   房中只余翊辰与我,我伏在他心口思量片刻后,道:“皇上,公主的闺名可否由臣妾来取?”   翊辰微微沉吟,随即轻轻道:“自然可以,那你说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永宁二字可好?”我拉了翊辰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写出两个字的笔画,“我总想求得安宁人生,可我的生活却从来算不得安宁。我的两个孩子,泓安取“安”字,那这余下的“宁”字便给公主吧,皇上说她像我,可我只愿她未来的人生切莫像我,我只求她的一生里,心能宁,日子能宁。”   “永宁,永宁。”翊辰细碎地念着这个名字,低眉淡淡一笑,“好,永宁这个名字好,朕再赐她封号为长乐,唤作长乐公主,你看如何?”   “永宁、长乐,长乐、永宁。”我轻柔地呢喃着,蕴含着一位母亲对女儿来日安稳顺畅人生的期盼,眉眼间愈发柔和,我点点头,“能长乐、能永宁,这大抵是很多人都盼望的人生吧。”   *   生下永宁后我的身子愈发虚弱,翊辰并没有如愿找到能医好我身子的方子,旧疾添新病,新病引旧疾,如此长年累月反复,时至今日,哪里还能再医得好呢?最终,翊辰在我的劝说下终于愿意承认当下情形,且我还对他道:“曾经我说过,我们早已回不到从前,能彼此毫无嫌隙地相伴一年已是幸事,我终究是姚家女儿,姚家,也终究是毁在大俞王朝的手里。我且问你,你可敢放心将泓安,将你叶家的子嗣交于我手中抚养?你可当真能如这近一年的模样毫无顾忌地对待我一辈子?”   “我为什么不敢?为什么不会?”翊辰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低下头漫漫而笑,当初我便是大俞处理姚家时斩草除根的那个“根”,若不是我无可救药地爱他至深,我此时定会当面告诉他,当初他与先帝联合设计对付我姚家一事我早已知道,当初他假作对我有情使我爱上他对他毫无防备才至日后顺理成章给我定罪一事我也早已知道,可如今这些话我并不会说出口,往事已去,何苦再揭开伤疤再让彼此伤痛一次。   翊辰没有继续追问,那日过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我与他依旧和睦相伴,他对我宠溺关爱,我偶尔在他面前使使小性子,彼此间尽是旁人羡慕不来的浓情蜜意。他大抵知道顽疾对我身子造成的病痛使我煎熬难忍,亦知道我终究还是想早早摆脱这种煎熬,他再不提为我寻医之事,只每日里抽了更多的时间陪我,想着法儿逗我开心,似是想好好伴着我走完我生命最后的时日,我也终不用日日往肚子里灌下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汁,如同看破生死般,只静候末路的来临。   *   永宁是个很爱笑的孩子,她笑起来天真纯净,乖巧灵动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很讨人喜欢,宫里从前伺候太后的老嬷嬷说她面相好,将来定是多福大贵之人,我抱着小小的永宁笑得柔婉,但愿她真能如她的封号与名字一般长乐永宁便好。   就这样一天天一日日地过去,永宁已经有几个月大了,冬日的余寒尚未过去,春风已经迫不及待地吹入了长安,我连着数日夜里高烧反复睡不安宁,白日里又头昏脑涨总想躺着,大抵命数已至末路了。   又是一日晴好天气,芷兰带着泓安过来看我,闲闲絮絮聊了一会儿后泓安说想去看看永宁,于是便由宫人领着离去了,芷兰盯着我看了良久后认真又自然道:“往后永宁就交给我抚吧。”   我微微愣了一瞬,她低下头摸着腕上的翡翠镯子,道:“你以为我什么都瞧不出来吗?”她叹了口气,“永宁还这么小,总不能没了娘。”    我道:“你有泓安,还有你自己的两个孩子,往后若再加上个年幼的永宁,哪里还有自己闲着的时间,四个孩子,只怕得操碎了心。”   “这日子闲着也是过,忙着也是过,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容易胡思乱想,倒更惹得心情烦闷了。”她容色沉静地看着我,“况且在这后宫里头除了我,你还有能放心让她来抚养永宁的姐妹吗?”   我伸手握住芷兰的手,感激道:“谢谢你,兰姐姐。”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叹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不谢的,我宁愿你好好活着,我还指望着把泓安送回给你养着呢。”   我无言地笑了笑,望着窗外正抱着永宁走进来的泓安的身影幽幽叹了一口气。   *   景承十五年的春天已经到来,天气回暖,万物复苏,一场春雨过后宫中的桃树上绽开了桃花,娇嫩可爱。   是夜,我久久难以入眠,翊辰虽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也没有睡着,我往他怀里钻了钻,他原本就搂着我的胳膊又紧了紧,我轻声道:“宫里的桃花儿开了,想必相知园此时也应是满园桃花盛开的模样吧。”   翊辰睁开双眼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抿了抿嘴唇,又低低道:“十几年没有去过了,明日我想再去相知园走一走,可以吗?”   翊辰的双眸上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面色一瞬间如同失了血液般变得苍白,我撑起笑容与他对视,他闭上眼睛,良久,沉沉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   次日午后,翊辰带我出了皇宫。   相知园一切如旧,旧地旧景迎来了旧人。   车马随从在园外留守,翊辰牵着我的手陪我进入园中。   今日的天色极好,天空澄澈明朗,暖融轻柔的春风细细拂过,偶尔还会带过几片娇嫩的桃花瓣儿,桃花盛开的相知园宛若一个粉色花海,桃花清清浅浅的香气芬芳宜人,像极了一处安静雅致的人间仙境。   今日我换下了宫里华丽炫目的贵妃盛服,只着一身素粉色长裙,外穿一件大氅,画了素净清雅的妆容,若除去眉眼间的憔悴,一如十年多前年少时期的模样。   我身子虚弱,步子走得很慢,翊辰便握着我的手陪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在园子里逛着,春光醉人,恍如进入梦中,四周不住有鸟儿啼叫,宛若在唱着一首首动人的曲子,翊辰掌心的暖意顺着指尖流进我的心底,使我的心安定宁静,只想着能这般长长久久下去,永不结束。   闲闲一逛,便是几个时辰,后来,他扶着我倚坐在桃花树下,我靠在他肩头,静赏春景如画,我的面色平静地如一潭秋水,呼吸微弱浅薄。傍晚时分碧蓝的天空逐渐变了颜色,赤红夺目的夕阳挂在天边,如同泣血般染红了大片天地,朦朦胧胧的相知园仿若出现幻影,枝头上一朵朵娇俏桃花儿都变得妩媚动人。   “今日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夕阳。”我轻声叹息而道,“只可惜夕阳琴已毁,不过即便琴未毁,我也没什么力气再去弹一遍曲子了。”   天空已被夕阳燃烧成赤红色,光影覆在翊辰脸上勾勒出完美柔和的轮廓,我看着他腰间悬挂的那支竹笛,慢慢道:“再为我吹首曲子可好?”   翊辰伸手轻轻抚摸着竹笛,侧首看向我,他的目光如远山涧里潺潺而淌的泉水,碧透清柔,“你想听什么?”   我微微仰首望天,晚风都似乎被染上了残阳的血红,只感觉周身都被笼在夕阳的光晕下。我伸手摊开掌心,一片被风卷落的桃花瓣儿稳稳落下,我低眉懒懒浅笑,声音温软轻柔:“还是《夕阳曲》吧。”   “好。”   笛音悠悠响起,宛若天籁,合着浸染天地覆在周身的血色夕阳,仿若走入另一层如梦如幻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红尘俗世的纷扰缠心,清清静静,如浩月盈空,与世遥遥相隔。   我半倚在翊辰肩头,抬着眼眸看着他的侧脸,明朗无暇如春风伴着绵绵细雨拂过心头,醉人一世。恍如隔世之梦,历经了无数个春秋来回,已不知今日为何时,此时在何地,眼前尽是漫天花开,旖旎萧然。   旧时日光正盛,清甜的柔风吹拂着纯净的笑脸,一幕幕往昔如枝头鲜花朵朵绽开,景是旧时景,曲是旧时曲,人是旧时人。笛声悠然婉转萦绕在耳畔抚平着身上细细碎碎的痛楚,我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地笑着,笑意柔和,一场混乱岁月,最终凋零在一首未听完的曲子里。       ☆、桃花错   暮色已至,正当焦灼不安的随从侍卫准备抗旨入园一探时,终于瞧见了他们苦候多时的主子缓缓走出,他们主子怀中抱着的人儿双眸紧闭,睡得安详,随从侍卫们一应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了主子怀中的人儿。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殿中静到极致,昏暗的殿内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摇曳,深宫庭院内无边的孤寂被无限放大,翊辰的面色如一摊不见天日的沉井死水,波澜不惊,他的手边放着一把被烈火灼过的残琴,琴后所刻的那个“夕”依稀间尚可辨认,这是那场熊熊烈火里唯一的残余之物了。   春更花雨之季的漏夜合着轻轻摇曳的朦胧烛影缓缓扯出尘封多年的过往。   元盛时年,彼时我尚且年幼,翊辰知我一曲琴音传天下,特意花了三个月亲手为我做了把琴,他趁着下江南时将琴带上,本欲亲手将琴赠我,可他去了姚府后却并未在府中见到 ,他时间不多,还需赶路,为见我一面、为将琴亲手给我,他带了琴往去寺庙的道路上行去。半路他见天色不早,想来我已在返回路上,他怕与我错过,便在一处湖边停下,将琴取出放在亭中,站在亭外仔细瞧着来往的路人。   不过多时,他便等到了我,彼时正逢日落,天边泛红,我迎着夕阳向他走来,他开心地对我笑着,可他没料到,我并未多看他一眼,直直地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且我的目光始终落在他放在亭中的那把琴上。   他本不能继续耽搁,却痴痴地听我奏完一曲,他也不知为何突然不敢上前与我相见,仿佛他一出现便会打碎眼前这般美好的景象,他思量片刻,吩咐了随侍的下人陈老以陈老自己的名义将琴赠我,而他则站在人群中凝望着我,片刻后,看着我的如花笑颜,他带着浅淡的笑意转身离去。   仍旧是元盛时年,朝廷暗处波澜横生云涌风起,身为皇家子嗣,已长大成年的他不得不顺应皇命与形势与人成婚,但他用元盛帝曾经亲口赐下的婚约为由坚持若要娶妻只娶姚家女儿,皇上自知金口玉言不可违,翊辰最终未娶妻先纳妾,万氏关氏入王府。   后来,姚家在皇帝的重重疑心和数位朝廷要臣的暗中弹劾下逐渐丧失皇帝的信任,并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使皇帝终其杀心,朝政之事本就纷乱复杂,一线连一线,线线相缠,翊辰为线中之人,自是不能独善其身,况且彼时所有罪证都指向我爹,为大俞国事也好,为自身地位也罢,他都得顺应局势与当朝皇帝一条心。   但他终究是大俞王朝最杰出的青年才俊,是元盛帝最看重的儿子,于是元盛帝答允他,除掉姚家,留姚氏独女与他完婚。如此,在翊辰的配合下,天罗地网完美布下,姚家归至长安。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堂堂元盛皇帝竟也会做出出尔反尔之事,一反先前允诺要求斩草除根,翊辰震惊之余自是不肯答应,但箭已射出,早已由不得他反抗,况且他是大俞皇室子孙,更是元盛帝最为倾重的将来的帝王人选,一念之误,他终选择认命。   后时光至景承时年,他已继位数年,先帝病入膏肓,弥留之际,先帝叮嘱他定要设法解决掉关家及其同僚。对于关家,翊辰早已充满戒心,只是先帝临终前的这番所言,却更让他确信昔年姚家实属受冤,旧时元盛帝听从关党所言再加上疑心作祟才至姚家覆灭,都说人死前才能认清从前作为的糊涂事,元盛帝虽未言明昔年姚家一案为冤案,但他让翊辰定要除掉关党一事已证实他被蒙住的心终还是明白的。   当初姚家一案轰动全国,关家势力在近年更是大涨,若想找出罪由将之连根拔起实在太难,当年各种人证物证指向姚家,即便他有心认为姚家受冤,也必得有足够的证据才能明证,但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搜查证据,于是,他将此重任暗中交于秦寒和翊轩以及其他几位他足以信任的朝臣,有皇帝授意与重托,数人联手暗查多年,终掌握些许零碎却不无用处的要证。从始至终,那个看似最终才知道结果的景承帝其实是最早决心还给姚家一个清白的人。   时间一晃眼就是景承十四年了,彼时翊辰已知我身份,他细心备至地照料着身怀有孕的我,失去我多年的他如获至宝般只想把我护在身边一生一世,自东方韵离世后,皇后之位空悬多年无人登坐,翊辰欲立我为后,却无法平息前朝群臣的反对。   昔年我以陈怜霜身份入宫,长着一张与姚氏一模一样面容,在前朝曾引起过不小的纷争,再加上出身微寒,体弱多病,总被视作不祥之人,翊辰立后之言一说出口,朝臣登时哗然,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有臣子认为我利用与姚氏一样容貌将翊辰迷惑,恐怕不止意在后位,更让翊辰彻查我的身份。   面对此状,翊辰却并不能将我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否则定会有人认为姚家受冤一事其实是我从中作梗迷惑皇上伪造为之,让原本洗清了清白的姚家再次受人猜忌,况且无论当年姚家是否受冤,我的死刑是昔年元盛帝亲口所下,活到今日的我,终是旧年逃犯。   皇权世家的帝王,累也好,孤也罢,所受最多的,还是有口难言,看似权倾天下,手握千百万人生死,实则自己才是被重重枷锁束缚在最深处的人,事关江山社稷的事情,谁能由心而定,谁敢轻言放松。   夕阳西下的相知园里,残红随着缓缓停下的笛音逐渐褪去,翊辰微微侧首,出神地看着倚在他肩头安稳闭着双眸的我,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笑意凉如秋风,眼窝湿润,双目模糊。   ——曾经你忘了我,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意思,让你不要与我有纠葛,只可惜天意弄人。你这辈子忘了我两次,却都被我寻了回来,你一定很恨吧,若你不记得我,也许就不会受那么多煎熬苦楚了,若是我也能忘了你多好,这一世的恩怨情仇,就都不会有了。   翊辰俯身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轻轻道:“若有来世,愿你我再不相识,再不相见,你的安稳生活,我再也不去打扰了。”   带着凉意的晚风卷走散落在天边大地的最后一丝残阳余辉,天色逐渐暗沉下去,空幽幽的整片桃花林里夜风游荡,翊辰小心翼翼地将沉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的我抱在怀中,脚步沉沉地离去。   一生一世一双人,瑾安郡主也好,瑾贵妃也罢,从始至终,翊辰心中所爱的,都只有那么一个人,而我,也从没有对秦寒动过一丝一毫的情,翊辰抱着我缓步而走,昔年纠葛浮上心头,萧索不知何处,只觉心上斑驳生出暗沉铜锈,一抹全是细碎杂尘,破败寥落。   就像我以为夕阳琴是意外将至与我有缘的宝物,就像我以为翊辰不过是在算计我的时候爱上了我,就像我以为姚家冤案平反一事里最大的功臣是秦寒等人,就像我以为即便我告知翊辰我的身份,即便他思念了我十几年,他也依旧会在欣喜过后对我有所芥蒂,毕竟,我终是姚家后人,而他,是大俞的帝王。   一步错,步步错,恩怨误会就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凝结得大到让人望而却步的地步其实只消一点暖风便能将之融化,可万事都是这样错过到不能回转的余地的。   月色孤寂挂在天边,被云层遮住了轮廓,朦胧里更添几分清寒。   那些隐匿于背后的事情我终再不能知晓,在这样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在这个春意盎然桃花盛放的相知园里,我听着他为我所奏的曲子,伏在他的肩头,带着我所以为事实长眠不醒。   纠纠绊绊,徒留遗憾。   须臾数十年的的纠葛最终化为一句用留心里不会也再不能说出口的怅惋。   翊辰,你看,这晚霞泣血的春日傍晚,漫天桃花纷纷扬扬,犹记年岁正好的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夕阳如血,春风如棉,相知园里,桃花树下,一曲《夕阳曲》缭绕终罢,彼时我回首望了你一眼,便注定了此生的劫,这一世,我终究抵不过你的权势江山,若有来生,不知你可愿与我共守一世长安?      ☆、尾声   云枳醒来的时候只觉周身有温软清凉之气徐徐飘浮,她伸了伸腿站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先前睡在一块被掏了心的雪白玉璧之中,那玉光滑清凉,隐隐泛着丝丝凉润雾气,是仙界上好的疗伤之物。   云枳抬头打量着这里,是处从前未来过的陌生之地,记得曾经她和妹妹云桃住在醉泉山的一处山洞里,虽景致极好,住起来也舒服宜人,但绝对比不上这里的富丽堂皇。   云枳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曾下凡渡劫,思量间她席地而坐,才恍然发觉自己依旧通体白毛,她还是灵狐之身。   渡劫失败了?   云枳一跃而起,惊怕惶恐,她在仙殿中来回蹦跃,毛绒绒的大尾巴扫掉了好几个玉石柜上的摆件,恰在此时,殿门打开,一阵仙气飘入,转瞬间云枳就被抱进了一个香暖的怀里,惊喜又温柔的声音响起:“姐姐,你终于醒了!”   姐姐?   云枳抬起头打量着这个忽然用仙力把她拉进怀里的仙子,嗯……没见过。   “姐姐,我是云桃。”仙子柔美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云枳愣住了。   云枳转了转眼珠子,看看自己毛绒绒的爪子,再看看云桃秀美清雅的面容,终于确信,凡间劫已渡完,只是自己失败了。   云桃看见了云枳一瞬间黯淡下来的双眼,抱着云枳在椅榻上坐下,伸手轻柔抚摸着她身上的绒毛,低声细语道:“姐姐,你别担心,云桃会养你护你一辈子的,你就在这云寒宫安心住下便可。”   云枳喃喃道:“我为什么会失败?我在凡间经历了什么?”   云桃摇了摇头,道:“下凡渡劫的灵兽无论是否渡劫成功,返回天界之时皆会自动丧失凡间所存所有记忆,所以凡间所经何事,我们自己都不得而知。”   云枳闻言思绪翻转,发觉确如她所言,什么也不记得,她颓然地叹了口气,却隐隐感觉脑袋发涨,似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口般堵得有些难受,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道:“渡劫失败的灵兽要被剔去灵骨废除灵力,听说大多渡劫失败的灵兽都在剔骨之时便已活活疼死了,就算最后活下来的,也大多受不住没有灵力的废身而郁郁消亡,只怕是我也命不久矣了,我这么怕疼,看来是得死在剔骨的时候了……”   云桃揉了揉云枳的头,温言道:“胡说,你全都已经受过了,这不是熬过来了嘛。”   云枳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云桃缓缓道:“当初回到仙界之后你一直昏迷不醒,仙界依照规矩对你进行剔骨废身,都以为你会在途中死去,谁知一切结束后你仍有呼吸,我便寻了上好的疗养玉床将你温养在此,时至今日你才苏醒。”   “那……我睡了多久?”   “一百年整。”   云枳揉了揉脑袋,在云桃温软的怀里又换了了睡姿,道:“那渡劫的成功与失败究竟如何判定?渡劫前不能知晓,现在我总归可以知道了吧?难不成只能成功羽化成仙的知道,失败的小兽还是不能被告知?不然你偷偷告诉我吧,让我死个明白也成。”   云桃柔声道:“倒没有只有成功的才能被告知这一说,只是失败的知道后只会更添伤感罢了,你真想知道?”   云枳点了点头。   云桃抿了抿唇,轻轻抚着云枳背上的绒毛,道:“仙界规定,凡事在凡间自愿放弃性命而亡者,便是渡劫失败。”   自愿放弃性命而亡……   云枳和云桃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末了,云枳轻叹口气:“果然还是不知道为好啊!看来我在凡间也受了不少罪,不然怎么肯去自杀呢?”云枳甩了甩头,在云桃的手心蹭了蹭,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抬头问道:“落风呢?落风可成功了?”   云枳瞧见云桃的面色微微僵硬了一瞬,她有种不祥的预感,纵身一跃从云桃怀里跳出,紧张地盯着她,“落风到底怎么样了?”   “他很好……”云桃微微偏头避开了云枳的目光,“他渡劫成功了,而且悟性高,仙力练至大成,很受天帝重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不记得从前了。”   *   云枳再也没有提起过落风。   她每天安安稳稳地住在云桃的云寒宫里,吃吃睡睡玩玩乐乐,倒也过得自在。   只是这云寒宫再大再美,到底也是占地有限的宫所,从前住在醉泉山散漫惯了的云枳开始往外跑,仙界仙神所住的地方广阔夺目,好奇有闲来无事的云枳每日吃饱喝足睡醒了便跑出云寒宫在外游逛,仙界有许多仙子都爱在宫中养那么一两个灵兽为宠,因而许多仙子在瞧见云枳在仙界上蹿下跳时也并不惊异。   一日,云枳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流光溢彩的仙境,不似其他地方金碧辉煌、巍峨壮阔,却别有一番胜景,如藏在山间的静雅幽居,却又不失雕梁画栋的精美夺目。当云枳正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里时,一抹寒气陡然迸发,刺得她下意识紧闭双目,睁开眼睛时,只见一把寒冰利剑正对眼前,手握玉剑之人,是一身着玉白锦袍的俊美仙神,他眉眼间淡漠如冰,冷冷地看着她,大有她再敢动一步就一剑将她刺穿的意味。   清亮的光线透过玉剑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玉剑之上微微泛着寒气,云枳的身子在一瞬间僵硬无比。   就像原本成仙的天神并不会忘掉自己曾为灵兽时所有的记忆,但落风却忘了个干干净净一样,下凡渡劫完的灵兽无论是否羽化成仙都原本都应忘了身处凡尘的记忆,可云枳却偏偏留在了脑子里。只是这凡尘里的记忆先前儿一直被封锁了起来,云枳自己都没有发现,直到此时那人出现在眼前,以利剑指向她,她脑子的记忆才顿时如风暴卷起洪水,砰然炸裂。   头痛欲裂的云枳骤然看见眼前仙神腰间玉牌上的两个字——落风。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直看得落风不知所云微微蹙眉。   云枳木然地呆站在原地,连身子被抱起也毫无察觉。   “小仙宫中灵兽活泼调皮,不曾想竟窜到了落风上仙宫中,叨扰了上仙休息,还请上仙恕罪。”云桃一边将我紧紧护在怀里,一边向落风请罪道。   落风没有言语,他看了一眼那只眼角似有泪痕的小狐,收了玉剑。   云桃将云枳带回宫中,云枳怔怔地缩在床角睁着眼睛不吃不喝,任云桃怎么哄也没有用。   后来,云枳终于恢复了些许,愿意吃愿意睡了,只是再没了往昔的活泼劲儿,也再不出宫门了。   有些事情,即使不出去,也依旧会伴着仙风儿飘进耳朵里。   “等我成仙,将你养在身边,一生一世。”   云枳自嘲地笑着,又想起前世临终前的心中所念——若有来生,不知你可愿与我共守一世长安?   来生,这便是来生,你允诺将我养在身边一生一世,我盼着与你共守一世长安,可如今等到的,便是这样的结果。云枳听闻天帝将公主赐婚与落风上仙的消息后云桃找了好几日才在醉泉山的一株桃花树下找到云枳,云桃将云枳又带回了云寒宫,只是没过多久,云枳又不见了。   *   仙界有处地方叫断崖山,据闻断崖山中住着一位老者,此人存活在世千万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云枳费了好些力气终于找到了这里。   云枳伏在老者拿出的酒坛子上醉醺醺地讲述了自己与那人的三世纠葛,只说得泪眼朦胧,泣不成声。   老者笑眯眯地看着眼前浑身雪白如云却无半分灵力的狐兽,缓缓开口道:“有时候,劫,不只是一世的,也许出生便是劫,也是半途又遇劫,本就无特定而论,这情劫啊,更是劫难里最难摸透的东西,越想忘,越不能忘,越想躲,越躲不掉……情劫啊,真是太伤情咯……”   “若我死了,这情劫也不能消失吗?”   “死了还能转世,反反复复,终无尽头,你死了,只是这一世死了,可劫还在呢,劫可生,亦可灭,若不灭,永世不得安。”   “此劫如何能破?”   老者背过身去,往前走了两步,在望不见底的断崖山边停下,伸头探了探,又咂了咂嘴,方才指着雾气茫茫的悬崖道:“需你们二者中有一位从断崖山跳下。”   云枳上前两步,望着苍茫山崖,疑道:“从这跳下,不也是一死吗?”   老者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那可不一样,从这跳下,你会落入凡间,前尘所有记忆皆彻底消失,度完最后一生,而后魂飞魄散,再不能转世。”   “我若从此跳下,变成为凡人吗?”   “不,你以狐身跳下,转世凡间也是狐,唯有人身跳下才能为人。”   “多谢。”   云枳抖了抖身子,去意已决,老者又出声道:“你可想好了?凡间的狐生在山野,指不定刚出世便成了狼群的口中粮啊,这最后一世,可过得不值啊。”   云枳没有吱声,只坚定地闭上双眼,纵身一跃,淹没在层层雾气之中。   “出来吧,别躲着了。”云枳从断崖山跳下后,老者拍了拍袖子,当空喊了一句。   转眼间,一抹清朗飘逸白影闪出,落风向老者行了一礼,神色复杂。   “你来,又是为何?”老者拿起云枳未喝完的半坛酒,晃了晃,“还剩这么多,真浪费。”   老者把酒坛子收起来,又拎出一坛新的抛给落风,“一壶酒,一段故事,慢慢讲吧。”   “我不记得我的故事。”落风沉静道,他定定地看着老者,“但我想,刚刚那段故事,应该就是我的故事。”   “你倒聪明。”老者呵呵笑着,打量了一番落风,“那你还有事要问吗?”   “断崖山,一者跳下,情劫可破,若二者皆跳下会如何?”   “皆跳下,不过是又多了一人来日魂飞魄散罢了。”   “我还能再遇到她吗?”   “她是狐,你是人。”   “无妨。”   “若是命数有缘,自会再相遇。”   风声呼啸耳边,意识消散的最后时刻,落风听见远处飘来老者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犯情劫二者最后一世若有幸凡间相遇,如果双方情深不渝至死不变,兽,亦会化为人身,二人相伴终老,同生共死,再无……遗憾……”   至此,仙子云桃宫中丢了个再也寻不回的小狐兽,天界公主大婚前夕,天帝派人遍寻新郎不得果,终在命数石盘上看见了落风已经暗去的仙路命纹。   *   夕阳的余辉透过丛林铺洒在大地,山野间的花朵儿灿烂繁盛,春光锦绣如画,青翠浓郁的草叶生机勃勃,万物生灵在这个春日无忧自在地生长着。   一处被杂草掩盖的土穴里探头探脑地钻出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野狐,她孤苦无依地在这个山林里住了数年,倒也自在。   这一日她睡醒了照常出来觅食,刚蹦跶两步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声响。   是脚步声!   小狐狸本能地逃跑,却笨头笨脑地撞在了来人的腿上,翻倒在地。   小狐狸打了个滚儿又爬起来,一双清亮的眼睛对上了一双纯净的眸子。   四目相对里,前尘往事骤然席卷心头,被忘却的记忆顷刻间全部归来。   春风带着山林间的花香飘在他们周身,天地间安宁又静谧,只有彼此眼神交汇间所蕴含的惊异与思念,还有数不尽的绵绵情意。   小狐狸尾巴一晃,忽然察觉到自己并非人身,再看眼前人长身玉立,眉目如画。荒唐,着实荒唐,小狐狸转身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在心中不住地念念道——骗子,真是个骗子,不是说跳下断崖山情劫便可破吗?难道我便这般劫孽深重,天神亦没法救吗?   “你跑这么快干嘛?”   小狐狸来不及停下,又一头撞在了眼前人的腿上,少年正弯下身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断崖山巅你跳得太早了,还有后续,要不要听?”少年道。   小狐狸好奇地扬起头,看着少年俊朗的面容,她微微有些沉醉。   少年伸出手一把将小狐狸抱起在脸上蹭了蹭,毛绒绒的,暖和又可爱。他把小狐狸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小狐狸柔顺的毛,天边夕阳缓缓落下,路边花草迷人眼,空荡荡的山林里只有少年带着笑意的清朗干净的余音——   “不过,你得先跟我回家。”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ming_sa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